【小說】〈棲息地的失去與殘留〉12‧在差勁的醫院寫爛人的遺書(完結)
12‧在差勁的醫院寫爛人的遺書
放學後,背著書包的傾幻離開教室回到宿舍住處。他將書包等物在房內放下後,雙手抱起一塊沉重的岩石往回走,有些艱困的用手肘推開了房門,走向外頭陰暗的走廊。接著他在附近稍微明亮一點的地方蹲下,將那塊岩石放到走廊邊緣的地面上,那裡已經有好幾塊大小約略相似的岩塊曬著微弱的傍晚殘光。
澈明姊的聲音在此時叫住了他。他看見澈明姊向自己走來,在他的身邊是一起行動的可隱,後者背著自己學校的書包,看來是放學就直接過來這裡了。兩人走近傾幻,視線被地上的岩塊群吸引,注意到它們連成了一具古生物近乎生前姿態的部分遺骸。那就是今天早上傾幻拿到的潘氏魚複製品被打散後的殘塊。
傾幻對疑惑的兩人解釋那並非真的化石。然而,即便是複製品,他的室友也不想要一具近乎一公尺長的生物遺體待在房間裡。他於是只好先把潘氏魚搬出來外面,再去尋找其它可能安置它的地方。
三人站著的二樓走廊,正好就在那片即將被工程摧毀的小片殘存林地旁。那片林地陡斜的地勢上升到這層樓的高度,想要的話,便可以直接翻過廊邊的矮牆,走入那片殘喘的山林中。
黑眶蟾蜍的鳴叫聲從覆蓋那片坡地的低矮植叢中不斷傳來,對多數人而言,那僅是會在不自覺間忽略的環境音,但在澈明姊的腦海中卻格外的令人煩躁。嘗試忽略那些蟾蜍,澈明姊對傾幻說,是自己把可隱叫來此處,因為他認為可隱必須就兩件事情向傾幻道歉:
一‧讓傾幻自己一個人從持疚高中回南地國中。作為一個在乎學生安全的老師……不,是教育工作者,他認為可隱沒有陪同傾幻回學校連帶讓自己失職蒙羞,尤其傾幻還正因為手受傷而在行動上有些不便。澈明姊強調,即便自己沒有特別跟可隱清楚要求,但那應該是他自己要想到的事情。
說完,澈明姊自己先對此向傾幻道歉。
可是他又隨即責罵傾幻,在最初被高中生惡整欺凌的時候、以及在那之後引起兩所學校矛盾的時候,都不曾主動向作為班導師暨生命教育老師的他求救,讓他感覺自己不被信任。他覺得自己為學生的付出被背叛了,所以傾幻也應該向他道歉。
傾幻感到困惑而沒有回話,心想難道為自己求救其實是一種義務嗎?他並不是認為有誰理當拯救自己,也沒有理想化到認為不求救苦難也必然會解決,但如果要將「沒有為自身掙扎」視為該被責難的事情,就必須貶低許多人存在的資格,他無法那麼喜愛「貶低」這一動作。
澈明姊見傾幻沒有向自己臣服,於是對他哀嘆了一聲,強調自己對他的駑鈍感到遺憾,以及自己身為教育工作者會給予學生的寬容。接著,他說起第二件可隱應該賠罪的事情:
二‧可隱應該要為自己追求傷殘的行徑感到可恥,並理解到,他抱持那樣的詭異癖好,對自己這樣走過深刻苦難的人,以及傾幻那樣非自願受傷的人是極為挑釁的,甚至可以說是一種羞辱。對此可隱應該向傾幻表達愧疚,懺悔自己的「不知滿足」(至於自己則會「因為身為教育工作者而會選擇寬容他」)。
然而可隱回以疑惑,問澈明姊怎麼知道自己有跟傾幻提過自己對受傷的追求呢。儘管那是事實。
澈明姊這才驚覺自己的失誤,但他隨即以「我想也知道」回應,維護了自己的威嚴。
可隱卻向傾幻滿懷感激地道謝,因為當先前傾幻說他是「受過太多的苦難,所以變得有病」時,是給了他竭力追尋的承認。
傾幻哀求可隱珍惜自己未受嚴重傷殘的身體,提醒他能自由活著是受到羨慕的:「就在我開始有強迫思想後,對『不自由的感受』特別有所體會。」他強調,雖然自己沒有嚴重的傷殘,但強迫症已經使他活於拉扯困頓之中。
可隱卻告訴他,就是那樣的觀點讓他承受身心不協調的難受處境。
澈明姊碎念道,他覺得可隱確實是瘋了。就是因為他的腦袋根本不正常、完全沒有良心,所以才對其他人受苦一點感覺也沒有,而他一直都期望自己能作為那個把可隱變正常的人。會施加壓力與挫折給可隱,包括現在要他道歉的舉動,都是希望可隱能重新變成一個能體會他人痛苦的人。
可隱問澈明姊,若有個人承受極大的苦難,因此而死掉了,應該可以說那個人所承受的痛苦已經超越他能負荷的程度了吧?而不會因為再怎麼施加痛苦,那個人的屍體都不會再做出反應,就認為他還能、甚至應該繼續接受更多壓力,對吧?
既然死亡的狀態是如此,那麻木的狀態又有什麼不一樣呢?換成是一個人因為承受劇烈的苦難而變得在某種層面上情感麻木了,為什麼卻不願意考慮可能是……那些痛苦已經超過他能承受的範圍了呢?為什麼還要繼續施加更多的壓力,覺得那樣能治療麻木呢?
「就好比遇到一個摔斷了脊椎的人,卻認為能藉著將他推下樓梯,來讓他重新學會走路。那樣的偏見不可能是一種醫學。」
但他也覺得自己要向澈明姊道歉,為自己一直以來造成的困境。他說自己曾申請過搬進持疚高中的宿舍卻沒有成功,可能是因為學校能提供的宿舍相對於有需求的人數始終不足。找不到停止造成澈明姊困擾的方法,對此可隱真誠的表示愧疚,他的神情鮮少如此凝重。
澈明姊卻被可隱的道歉給激怒了,他頓時失去理智,抓狂怒吼可隱的行徑令他感到噁心:「你裝什麼好人啊!?想吐欸!」
可隱遲疑了一下,問澈明姊不是希望他可以變得更在乎他人嗎?那為什麼現在……
「閉嘴!少演了啦!」澈明姊聲嘶力竭:「你就是想表現得很清高,假裝自己很善良很可憐,然後私底下瞧不起別人、認為別人都很缺德惡劣對吧?我就問你對別人的痛苦什麼時候有過感覺了啊?」
難道在已經惹對方不悅的情況下,表現得敵視對方比較不會造成傷害嗎?可隱微微歪頭,陷入了納悶,澈明姊是期待著自己也展現出敵意嗎?
澈明姊繼續罵:「想照顧這個又想照顧那個,想在意那個又想在意這個……人是不可能誰也不傷害的!會說『所有的生命都很重要』這種話之類的,就是有些生命更重要啦!也就是有些生命比較不重要啦!不這樣認為人怎麼活啊?誰要跟你一樣自己把自己當罪人啊?你根本有病!這麼喜歡幫助生命,為什麼又不救我?為什麼一直給我造成麻煩啊?誰沒有做過壞事?幹麻先來檢討我?針對我嗎?」
「我也同意人是不可能誰也不傷害的啊,單就這點我也同意。」可隱放慢語速,試著緩和澈明姊的暴躁但無果。
然而澈明姊持續怒吼:「只是因為你從小就沒吃過苦,腦袋缺乏歷練,沒看過社會現實所以才始終是個天真傻子的關係啦!從小過太爽、父母幫你把一切都處理得好好的,人生順利到精神成熟不了,一點壓力都受不起!難怪一感覺到『自己難免會對外界造成傷害』就崩潰,變成現在這副德性了啦!一下對別人的傷痛缺少感覺,一下又說自己想要受傷!以為自己很特別很酷嗎?這麼想喜歡受傷,你幫我受傷啊!」
可隱再一次問,澈明姊是如何判定他是因為缺乏受苦、過得太爽所以缺乏抗壓性繼而不正常,還是因為承受了太多的痛苦,超過了自己的負荷能力才不正常呢?
澈明姊的回答很簡單:「誰管你到底是怎樣啊?你那種不會難過的樣子,本身就是對周遭其他人的傷害!」
這種回答讓可隱感到絕望。他坦承自己對於後天造成的肢體殘缺有所著迷,他甚至認為那才是自己的理想姿態,進而想刻意造成自身殘缺,來讓自己的身體能呼應內心不斷感受到的傷痛。不過,他也清楚這些事情對於一些因為身體障礙而苦的人,確實是會感到難以接受的。所以他在表達自己的那種傾向上也知道應該謹慎,比如,他也很清楚不該主動在已經受傷的照纖面前提及自己的傷殘慾望。
他絕對不將身體的受創浪漫化、否定那些情況對是會造成限制與痛苦的。並且,也很清楚那些身體狀態通常出於不幸的事件。他是從那些不幸的結果或不便的源頭,感受到了魅力。
「我當然知道自己是在被糟糕的事情給吸引啊。」他這麼說。
另外,可隱始終感覺自己在心理層面已經爛掉了,那些變形失能沒有肉眼可見的傷痕,以至於缺乏尋求救援與安慰的依據,所以他才想要能夠留下可見傷口的肉體創傷。對於如澈明姊一般,曾造成他傷害的人卻不准許他自殘,他感到相當奇怪。
他想留下幫助生命的紀錄,以此來作為自己在受到足以致死傷害前的遺書,但是:「爛人的遺書不會有人想看,沒辦法給予任何人啟發。」
當澈明姊知道可隱對所有生命的在意後,他感到不屑,因為在他主張「順從共識至上」的觀點中,部分人必然會在立場上與大眾衝突,因而居於「小眾」之身分,他們本來就是活該處於劣勢的一方。尤其,澈明姊曾處在「小眾」的立場受盡欺凌卻無人出手救援,之後耗費大量自身力量才爬回「大眾」的位置。現在看到卻看到那些別人的不幸得以被顧慮,他認為那非常的不公平,可說是對自己的近一步侮辱。
澈明姊與可隱的理念相同,卻結論相反,他說「如果救不了所有的人,那就該讓所有人都受苦才公平」──然後,人應該自己想辦法戰勝、掙脫所身處的苦難,那是屬於自己的功課。
「我真的沒辦法理解欸!到底是為什麼呢?小寧,你老是去在意那些動物植物而不關心人,你們這樣算是高尚嗎?」澈明姊翻白眼。
然而澈明姊那麼說的意思並非單純的字面意義,他不是想要知道自己不理解的事情,他不是在發問,不是在尋求答案,他要的是展現威權──可隱在認識那樣的人好多年後才明白那樣的道理,在那之前他已經給出太多的解釋與答案,然後收回了的太多的憎惡與怒氣。
「回到人類社會吧!面對現實世界吧!那些動物植物不認識的人跟我們的生活根本沒有關係啊!交給專家學者慈善團體去關注就好了吧?我求求你看看你所處的地方好嗎?」
同樣地,當澈明姊此時說「求求你」時,也不是真的在放低姿態祈求,可隱也是花了一段時間才弄懂這個意涵。想到這裡他不禁有一瞬間笑了出來,好在沒有被發現。
澈明姊稍微平靜下來,繼續說道,自己曾反覆思考怎麼矯正可隱沒良心的性格。他曾經認為可隱一定是把心思都放在某個自己真正在乎的對象上,所以才對其他人的苦難都感覺不到悲傷。唯有摧毀那個對象,迫使可隱不再對其執著,才有可能使他真正對他人有所共感。
但後來,澈明姊怎麼看都覺得,可隱其實如自己所猜測過的一樣惡質,唯一在乎的對象就是自己──可隱只有在自己受到傷害時會哭泣。可是一來法律上不允許澈明姊對可隱作出「足夠的」身體傷害,二來可隱的自殘傾向讓所有傷害其身體的舉動,都變成是在滿足他。即便是作出心理層面的傷害,也只是增加可隱受到同情的可能性而已。
「你一個老師說這些什麼呢……」可隱尷尬地笑了:「而且這樣很矛盾,你希望我不要在乎所有人,現在卻又要我不要只在乎自己……」
他猜測,或許澈明姊的意思是,不能只在乎自己,但也不能在乎所有的人,而是只應該在乎「某些特定的人」?
澈明姊怒斥:「我就是作為一個教育工作者,想教你怎麼當一個人!而你讓我很絕望!」
然而,可隱不得不提出一些糾正:「確實我只會因為自己被傷害而哭,可是那不代表我想在乎自己啊。」他平靜地說:「我也早就決定不去在乎自己了,那樣對其他人才公平,如果我現在因為被打而哭了,那也只是反射動作而已。我會發自內心地對打我的人說『打得好』。」
可隱蹲下來細看潘氏魚的化石複製品,說道:「我得承認,當我看到其他人受苦,其實就有點像……我看到已經變成化石的生物遺體一樣。研究這具化石也許可以推測出牠遭受過什麼痛苦而死,可是,那都是很遙遠的事情,是我無法親自體會的事情。
但……我也並不會因此覺得那些事情無所謂啊。我覺得無論是幾千萬、幾億年前還是現在,都越少痛苦的事情越好。我只是,也同時覺得化石很漂亮、有化石可以讓我們瞭解這些生物真好而已。」
澈明姊憤怒至極,他接連抓起那些潘氏魚的化石,丟到走廊牆外那片被圍困的小片山林間。從其中發散出的蟾蜍鳴叫聲停止了,因為澈明姊故意用石塊去砸那些聲音傳出的地方,他覺得那些是從自己不幸的童年中持續追殺他到今日的惱人噪音。
潘氏魚的化石複製品碎塊滾落陡坡,陷入植叢之間。藏身其中的攀木蜥蜴被驚起,竄出灌木逃上一旁的樹幹,吸引了傾幻的目光,讓傾幻看見牠在下一刻被擊中摔落。
「請你原諒我,反正你也找不到地方放這東西了吧。」轉眼將多數殘塊扔掉的澈明姊喘著氣,對回過神的傾幻說:「我只道你想救這個人,但我真的不認為他有辦法變得正常了!」
「不,他根本也是受不了我的人吧……」可隱苦笑。
「……不是!」傾幻大喊,並用力把左手的傷處甩向身邊的牆,發出重擊聲。
澈明姊沒有理會傾幻,他轉而疲憊地問可隱:「你也會理解我的絕望,所以也會原諒我的吧?」
可隱感到荒謬,卻還是真心地照做了。
「你傷害到我以外的人事物,我不能替他們說原諒。」可隱溫柔地對澈明姊笑著:「但我不會認為你有虧欠我什麼,辛苦你了,老師。」
傾幻從那樣的接納中感悟到了自己祈求以久的溫柔,所以他哭著走到可隱身邊抓住了他的手臂,將頭輕靠其上,哀求可隱,能不能也一起接納他的努力。可隱卻尷尬起來。但傾幻已沒有力氣離開他了。
而澈明姊瞪著可隱的眼神卻又變得兇狠,他說:「就是因為那麼多人想要救你,把我給害到要死,你這個垃圾!腦袋裝屎!乾脆死一死算了!」
傾幻哭了起來,他絕望地提醒可隱,其實沒什麼人真的會同情受苦的人,就算你說服了別人,讓他們認同自己真的處於某種困境裡,恐怕也無法讓你的需求被理解,反而只會被強迫矯正而已,得到寬容和休息的可能性飄搖渺小。
差勁的醫院不想讓病人休養,而是透過名義上的治療來懲罰他們的不健康。我們就是活在那樣互相監視的醫院之中,不管實際如何都必須表現得自己很健康才可以。另外,真正想治療病患的醫生通常都會變成笑柄。
可隱說那些對自己都無所謂啊,只要自己身體上的傷能夠呼應自己心裡的痛苦,他就沒有不能承受的傷害。就算沒有人會因為他受傷而同情他,但他卻會因為自己受傷而終於能同情自己。他也已領悟到,即便自己的痛苦狀態被承認了,接著來到的也不一定是憐憫平靜,也可能是有更多對自己的羞辱與壓迫。
澈明姊在極度的狂暴中拿起最後一塊潘氏魚複製品的碎塊摔出,卻在過程中不慎讓岩石鋒利的邊角刮開了自己的側腹,細密的血柱從傾斜的創口邊緣爬下。他摔開化石殘塊,拉起衣服用自己的傷口挑釁可隱:「所以你想要的就是這種東西嗎?抱歉喔!你沒有受傷,受傷的是我啦!羨慕嗎?你以後受傷的時候,都只是變得更像我而已啦!」
可隱在這一瞬間起動搖了,他陷入未曾有過的驚恐。他一直害怕自己越來越像澈明姊,現在澈明姊向自己炫耀身體受到的傷害的話,自己就再也沒辦法放心追求那樣的傷口了──從此每當自己受傷,他就會看見自己與澈明姊的相似性。
「你這麼做,讓我……最後能得到平靜的方法也行不通了。」
澈明姊聽了忍不住嘴角上揚。
他滿意地看著焦慮讓可隱難以維持站立。他將身體倚靠到一邊的矮牆上,任失控的淚光向牆外那些化石失去的方向掉去。強忍著崩潰大哭的衝動,攤掛在牆緣,被無助催動的眼淚從他低垂的雙眼中不斷流出。
隔日,澈明姊在上課時跟自己的學生們講起了可隱的事情,他對學生們強調到可隱的荒謬可笑,營造出了一堂歡樂的討論會。
聽了澈明姊介紹可隱的同學們,揶揄他是「那個腦袋異常所以想自殘的人」、「我能不能也自稱跟他一樣,有病所以需要關愛」。可隱的預測正確,他果然並沒有如期望因為自己偏離常軌的求救方式而得到憐憫,而是承受更多的貶低。
「這種事情我早就有預期了啦。」當他在一個星期後,從傾幻口中聽聞此事時,坦率地笑著如此回應。
那時,他正在小心從南地國中宿舍二樓的走廊翻過牆,爬到相連的那一小片殘存山林陡坡上,一邊維持平衡,一邊低頭尋找著落在植叢與濕泥間的潘氏魚複製品殘塊。他補充自己不在乎「別人對自己的觀點」與「自己的感受」,而是相反,極為在意「自己對自己的觀點」,以及「別人的感受」。
從前幾天開始,可隱必須在放學後到此處撿拾當時被澈明姊丟進去的潘氏魚化石複製品。今天同行的還有照纖,但後者因為傷勢還未完全復原,無法攀上陡峭的坡地找自己被破壞的作品,只能站在坡底,與學校派來監督的人員以及澈明姊一起觀望。
小心穿梭在難以立足的植物叢間,可隱對身後的傾幻解釋,那具潘氏魚複製品的骨骼部分是以真正潘氏魚化石的石膏模具為基礎製作的,而近期有研究發現那具化石原件保留了一些其他潘氏魚標本沒有留下的鱗片結構,所以古生物學者們試圖找回那具化石,卻隨即發現到該化石已經在運送的過程中遺失了,照纖製作的複製品因而變成國內少數能間接研究該化石原件的依據,必須被找回。
然而澈明姊卻主張自己教育學生工作繁忙,而且他是因為可隱才將那些碎塊丟棄的,所以可隱才應該要承擔把殘塊找回的責任,總是樂意承擔苦差事的可隱也就這麼接受了。
然而,這片最後森林生態原本昨天就要開始整地的工程了。澈明姊苦苦遊說施工單位與校方,才換得今天下午的化石救援時間。
可隱匍匐在各種蕨類高挺或懸垂的複葉間,背對著校方監督者與南地國中眾多學生投射在自己身上的不友善眼光,搜尋著潘氏魚的骨骼與鱗甲。那隻曾經浸泡在泥盆紀中期遙遠清澈淺水中的生物,如今就連最後的遺骸都已不復存,僅能從複製品的複製品來了解牠,然而就連那樣的複製品也要受到輕賤,只因為在三億八千萬年後,有些不受歡迎的人在意起了牠。
他自蕨葉間抱起一片岩石,上面嵌著傾斜的魚鱗陣列與其裂隙中顯露的脊椎骨,在直起身子的過中,石塊的沉重拉走了他的重心,使他面朝下摔去,撞向低處茂密的草本植物,岩塊在他的臉前受衝擊裂開。
滑動了一小段距離後,他終於停住,臉頰上擦出血痕,一時站不起來,納悶自己夾在石塊與地面間的手臂是否骨折了。勉強挪動身子將手臂拉出放到堅硬的魚鱗上後,他看見自己的雙臂上滿是破損傷口,骨骼則應該沒有大礙,對此他悄悄在心中感到有些遺憾。
他意識到自己在衝擊中有所頓悟,一瞬間明白了自己為何如此嚮往著像此刻一般「因為外傷而短暫失去自主能力」的狀況。儘管各個傷口不斷有痛覺刺激著,盯著臉前化石的自己卻感到無比的放鬆,因為唯有在他失去平衡的時刻,他才得到了依靠於某個對象的正當理由,被承認並接受身為一個弱者,真正得到安寧。他閉上眼睛,偷偷享受失去意識的錯覺。
他確實期盼著受傷,在澈明姊向自己展示他的傷口後亦然,儘管那樣的惡意行為對他仍有嚴重影響。可隱期盼受傷並不是因為喜愛針對自己的惡意,而是他唯有藉著獲得傷口與暈眩才得以不用再隱忍自己的脆弱,終於可以像一個有可能被憐憫的人。
不知從哪裡出現將他扶起來的澈明姊不悅的質問他:「還是我應該要再把你摔下去,才是你喜歡的那種人?」
然後澈明姊轉而痛斥可隱把受傷當玩笑不過是在浪費醫療資源,對於要費心去救他的醫療人員難道都沒有一點羞愧?
「嗯……到頭來我還是誰都幫不了,只會繼續造成危害而已。」可隱越是去想澈明姊的話,就越是同意並悲嘆。儘管他是無法體會他人痛苦的人,對於怎麼樣都無法停止傷害他人的挫折感,仍使他的聲音在自嘲苦笑之餘格外悲嗆。
「可是,你誤會了,我不是喜歡會傷害我的對象,而是喜歡『不會想要傷害』我的對象。」可隱笑著解釋:「……希望有那樣的人。不過就算不會有,我也還是清楚自己會跌倒不是因為地心引力討厭我,地球不會討厭誰,地球是一顆星球嘛,我愛這個星球。」
澈明姊的臉滿是疑惑與嫌惡,簡單而言就是「這傢伙到底在說些什麼」。
在澈明姊的攙扶下,他走下那一小片陡峭的叢林到了一樓的走廊上。當抱著潘氏魚碎塊的他回頭,看到那片在人造建築之間顯得突兀的最後綠地時,他對「邊界」的性質有了深刻的體認。在兩種環境的邊界地帶,某種形式的隔絕讓兩者各自的特質被強烈地凸顯出來,指引了有所追尋的生命應該往哪邊去。而當一片環境被圍困到環視一圈就能看穿的孤絕中時,其存在與失去之感都靜默地被強調。
然後可隱再次爬上那片坡地,走回簇擁的植物之間,進入幾棵大樹懸垂的無數葉片構成的遮蔭之中,接近一塊潘氏魚的前肢骨骼。當他在化石複製品旁蹲下時,發覺自己來到的地方,僅剩背後比人高的樹蕨葉片後頭可以稍微看到遠方的建築物與人群,只要用些想像力,就能當作自己置身於無窮深邃的掩蔽之中。
(棲息地的失去與殘留 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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