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棲息地的失去與殘留〉10‧四足兩棲魚,無神的莊嚴

   10‧四足兩棲魚,無神的莊嚴

  南地國中不像持疚高中被潮濕的闊葉林山地環繞,而是位於幾乎徹底被開發的市鎮內部,但路面一樣起伏明顯。人行天橋後方有車流迅急的公路大橋,而更遠處則仍能看見就要直達灰白色天幕的山林。持疚鎮全境都在北台灣的陸地深處,冰河削掘山脈形成的深谷中,是被曲折隆起的山坡擁抱的地方。

  走下天橋的傾幻回到了南地國中的校門口前,卻旋即停了下來。

  因為在他腳邊不遠處,粗糙的柏油路表面上有一隻突兀的生物縮在人行道的邊際。那是隻鱗片粗糙的蜥蜴,全長約二十公分,超過一半是纖長的尾巴,身軀混雜著暗綠與深黑褐色的斑紋,而在鋸齒緣的背脊兩側有亮黃色的帶狀紋路,喉部的灰色囊袋尖端有橘黃色的斑塊。那是一隻多稜攀蜥台北亞種(Diploderma polygonatum xenthostomum)。

  通常而言,多稜攀蜥的幾個亞種棲息於琉球群島與台灣中北部的森林地區,鮮少會在遠離綠地的柏油路面、磚道、機車的車輪間被發現,牠應是從附近某處的林地中迷航至此。傾幻在校門附近停著的機車間穿梭一陣,才終於將那隻蜥蜴抓到手上。

  帶著蜥蜴走向學校的傾幻,盤算起牠從何而來。以蜥蜴的移動能力推測,他認為可能的地點並不多。

  蜥蜴受到驚嚇,在束縛著自己的巨大手掌中奮力彎折扭動身軀,回頭咬住傾幻的拇指想要逃脫,抓著他的手卻仍舊沒有回應。在牠身邊,人類的聲音響起。那是校門的警衛在詢問傾幻的身分,然後他讓傾幻進入校內,並說澈明姊已經先請同學來報備過了。

  蜥蜴放開口中稍微咬破的人類皮膚,張開嘴巴露出橘黃色的口腔,撐起脖子上的一列鱗片稜脊,無聲地試圖威嚇緊抓自己的巨物,但那隻微微顫動的大手卻仍舊沒有放開。然後牠身邊原本繼續移動的光影忽然又停了下來,因為警衛的聲音又叫住了傾幻,他問:「你手上抓那個是什麼啊?在咬你耶。」

  「攀木蜥蜴,不小心跑出學校了吧,我帶牠回去。」

  「你時間很多喔。善良是好事啦,但還有很多正事要做的,不要太執著在奇怪的地方。」

  「……好。」

  傾幻回應的聲音雖然友善,但明顯有些勉強。蜥蜴身邊的光影又開始晃動。

  不久後,帶著蜥蜴的傾幻來到學校內部的一側邊緣,被樓房包圍。但那些只有兩層樓的樓房低矮,所以可以看到其後方更高聳的建築物,在那些新舊交雜的高樓間,高架橋迫近學校,橫過陰鬱的天空。

  這時候學校正好是上課時段,在這個沒有教室的宿舍區域,他的視野內看不到任何一個人。世界好像處於某種循環運作的靜謐永恆之中,只有內斂斷續的生物鳴叫聲與風的聲音。

  故事暫時靜止了下來。

  覓晏沒有停下腳步,在他腳邊,灰色水溝蓋上長滿苔蘚,且因藻類與細菌呈現出邊界不清的青綠與橘黃。

  風吹過堆砌成建築物的灰黑水泥塊體之間,生物的鳴叫聲則大多來自牆邊一片只有半間教室大的坡地。坡地高度傾斜,有一層樓的落差,從一樓平面延伸到二樓高度,坡頂可直通宿舍樓房二樓的窗口與走廊。

  坡面上低矮的植物侷促生長,高大的喬木只有寥寥幾棵從灌叢中突出。葉片在各個高度錯縱交疊,使內部被遮蔽難以看清,然而因為腹地空間小,仍可以從一些邊際的縫隙中窺見對側遠方,車輛來往的馬路。

  在市鎮之間的這一片殘存林地儘管狹小,卻仍可能是附近生物多樣性最高的地方。繞行這它的周邊不需多少時間,但充滿掩蔽處的其內部卻似乎深邃無窮。

  林地中,形狀大小與色調多樣交雜的無數葉片懸撐於潮濕的空氣中,或低垂落於某種底質之上,掩蔽了整個起伏的地貌,不規則地分岔並向天空延伸的植物莖幹在其間被遮擋。

  坡底周圍,落葉濕泥變成了龜裂的水泥地面,大小不一的盆栽組成路障阻擋學生進入那片小山林中,有些盆栽已被植物撐破,伸出的根系又擠碎地磚探入其下。在那道區隔人造設施與深邃樹林的邊界,傾幻放下攀蜥。蜥蜴跳過被亂丟在地上的各種廢棄飲料罐、塑膠袋與衛生紙,竄入半個人高的草本植物叢中。

  在傾幻身邊通向地底的階梯,揭示了位於一樓平地的此處,也是一處挖進地下的建築之上層。若從牆上寫有「持疚高中學生臨時宿舍」字樣的樓梯向下走,便可到地面下的建築體中,那裏是已經空出的宿舍,也就是今天之前,持疚高中的學生們曾借住之處。此時,那裏走來了一個行政人員,對方發現了傾幻,便不耐煩地大聲對他說:「同學!不要靠近要施工的地方,現在上課時間你在這裡做什麼?」

  傾幻簡略地說自己是來放跑到外面的野生動物,並強調自己就要回去上課了。

  對方說:「這裡就要挖掉了啊,放了也沒什麼意義啦,很快就又會死掉了。」

  「沒什麼意義嗎?」傾幻疑惑:「我想沒有別的地方可以選了。」

  「沒什麼意義啦,快回教室。」

  「……沒什麼意義嗎?」傾幻仍然恍惚地問,心想,那自己為什麼還會想要活到明天呢?

  似乎很忙碌的行政人員逕自遠去。

  那一小片林地存在的時間時間不短,但並非是未受人類開發而被留存下來的原始林。是約五十年前,在周遭被開挖興建道路與房舍後,堆置在水泥牆邊的小山坡無人管理衍生而成,所以那繁複茂盛的棲地其實都是五十年內發展出來的。但如今「這一個時代」也要結束,封起那片被圍困植叢的黃色施工警示帶,與傾幻凝望著的那片立在走廊柱子邊的工程告示牌,預告了該地的生物也即將被驅趕、壓扁、剷除,就在這個學期之內。

  傾幻看著地上的水溝蓋邊,有身體從上側看呈現菱形的褐色螽斯一大一小,兩隻彼此接近,相聚後又一起同方向爬走,爬向盆栽旁一個標示著施工範圍的三角錐。

  他回想起大概兩年前,剛入學的時候,那片坡地上的植物就如此時一樣在人工環境間顯得突兀。他在教室內拿著舊報紙擦玻璃,手中的報紙已經浸濕破爛,他於是把那些紙揉成團丟棄,再前往堆放廢紙的回收箱中拿取。那時,他從紙堆中翻出了一疊數十頁的裝訂紙張,其中夾著植物標本,根據附上的手稿,那些都是那片林由有志者匆匆留下的植物物種紀錄。

  然而那份標本並沒有被完成,植物的組織並非經過妥善乾燥後固定於無酸紙上,夾著那些標本的紙張都是翻印著其它內容的廢紙。那些植物就這麼停留在野地採集時臨時保存的狀態,經過數年有些已經受潮腐壞了。

  在翻閱標本時,他受到底下那些紙上的內容所吸引,於是輕輕掀起了被壓扁的褪色植物,細讀底下的文字,發現那是一份關於古生物的介紹文章,絕大多數都是印歪了的中文字,唯有穿插兩張黑白圖像。

  一張是黑白照片,記錄著一座被擺在低窪水池中的造景,被底矮植物自然生長、圍繞覆蓋的淺池中,是呈現出兩隻遠古生物棲息狀態的水泥雕像,它們看起來滿布傷痕且老舊。其中一隻泡著水,一隻則擱淺死於池邊的地上,呈現出半分解、宛若化石的屍身。

  那是一種頭部呈寬扁三角形、眼睛接近吻端的兩棲魚類,雕像接近兩公尺長,一比一地還原了該種生物本身的大小。其胸口與腰部的兩對鰭長在短短伸出體側的肢體末梢。

  另外一張圖片則是手繪圖,畫著同一種生物的化石被埋藏時的姿態,並以加粗的線條強調出其骨骸與鱗片的輪廓,大致上仍維持著生前時的相對位置。那張圖下的文字註記著:

  「潘氏魚/Panderichthys rhombolepis, 380mya, Eestern Europe」

  正是因為傾幻當時已經因為那份資料而對潘氏魚有所認識,在今天早上他看見覓晏努力搬動其化石複製品時,才會特別被其吸引。並且在覓晏離去前,主動請求留下複製品碎裂的殘塊。

  黑白照片中那兩隻水泥製的巨大兩棲魚類模型,吻端附近彼此接近的呆滯眼睛望著天空,好像比起同類的化石骨骸中沒有血肉的頭顱孔洞還要更加無神。傾幻回想著便感受到,那樣的恍惚感有著覓晏今早向他提及的異質性。覓晏說,他所嚮往的莊嚴就在其中。

  當時,剛趕走滋事群眾的覓晏與他蹲跪在樓梯間,伴隨著碎裂的潘氏魚化石複製品。相遇不過數十分鐘的兩人正談著如何透過思緒去應對自身承受的苦難。覓晏終究不想完全逃避現實世界,其實對他而言世間的苦難幾乎全來自於人類活動本身,那些人類意志以外的無常,並不太讓他執念與難受。

  意志會被機運吞沒、隨機與無常能壓垮執著,那樣悲傷的情境中仍有可喘息之處:既然最強烈的意志也有其極限,即便有任何的存在,抱持著多大的執念想要摧毀另外一個生命,終究也不會是必能如願。眾多生命因為那樣,而有共存的可能。

  覓晏這麼說:「再怎麼執著都有沒辦法的事情,就表示惡念……或者說有傷害性的念頭,怎麼樣都不會是無所不能的。我覺得那是很令人安心的事情。尤其我猜想,我們很多念頭其實都有傷害性,只是很容易被忽略掉。所以我有時會對自己或人類……或者說生命的無能感到慶幸呢,畢竟仔細想想,生命用自身的意志造就了多少糟糕的事情啊。所以大家都有極限,不完全是壞事情。」

  對於抱持求生意志的生物而言,死亡當然是痛苦的。但覓晏還是無法不被「意志不存在/未能影響」的表現所吸引……尤其是人類的意志,或許是因為覓晏本身是人類,所以對人類惡意的理解超乎其它物種。感受到生命的意念面對無意識的萬物運行,終究只是微弱的掙扎,覓晏便可以不再害怕那些會造成傷害的意念了。除非有神靈那樣超越自然法則的意識存在,不然自己面對的對象即使再強大,也終究受制於自然無意識的運行。

  覓晏起身,試圖獨自搬動潘氏魚於卻無法,傾幻連忙上去幫忙。

  一邊努力將化石般下樓梯,覓晏一邊補充說道,自己並不信神靈之說,而且對他來說神靈的概念很可怕。即便是會保佑人的神,其存在本身所展現的「近乎不被限制的意志」就會令他恐懼。好在目前看來無神論似乎是可以確切且恰當的解釋萬物。

  當然,即便不因為蟾蜍被車壓死而悲傷,他還是更喜歡看蟾蜍活著的時候。儘管蟾蜍的求生意志之渺小會給予覓晏安心,但他也認為如果是人類想讓車子移動的意志碰壁,會是比較好的結果。

  「我對於各種『想法』都很厭煩了。我喜歡沒有想法到處橫行的安靜地方。」覓晏這麼下結論。

  然而人類卻活在彼此想法所形塑的世界中,人類的社會、文化、價值觀……都以人類的想法為關鍵,構成了人類本身生活的重心,幫助人活著也提醒了人該如何活著,並且,造就出對人類自身傷害最大的一系列苦難。並不是指人類的世界外就沒有苦難,然而,因為彼此服膺相同的世界觀、競逐相同的資源,各個物種最巨大的壓力或許其實是來自同類而非天敵。

  「因此,只有與自身生活無關的那些存在,才能緩解自身生活造成的痛楚。『邊界』的概念因此而重要,那些能救贖苦難、寄託心智的地方,應該會在自己的生活範圍之邊界外才是,無論那條邊界是時間上的,或是空間上的。」

  所以當學校中那一片山林被人造的建築削切、侷限,出現明確邊界的時候,儘管是一場生態殞落的悲劇,那一小片殘存綠地的「庇護所」之性質卻得到了強調,儘管那片棲息地中仍有生物的衰亡痛苦,但它在某種程度上獨立於周遭那些水泥建築中所發生的人類苦難之外,被校園中遊走的絕大多數師生所忽視或輕視,那使那片植叢棲境更加珍貴。

  如同當生物形成了化石殘骸後,對其之探究就有與探究現生生物有著不同的性質。

  「『異境』與『異己』……他們所具有的『異質性』是有著救贖苦難的能力的。」

  與覓晏合力搬動潘氏魚在校園中奮力移動時,傾幻因為他的話而想起那些人類不在的地方:就如那些壓標本的紙上所印著的照片中,試圖以模型造景重現的古生代,被低矮的石松類植物包圍、有著潘氏魚靜浮的河口淺灘。但他也清楚即便沒有人類,那裡仍不乏痛苦。傷痛與死亡讓其中一隻潘氏魚的遺骸擱淺於泥灘,受日照所曝曬,留下拼合堆疊的方形鱗甲與癱軟於泥地上的鰭條,吸引了長條形的唇足綱節肢動物來啃食。有些殘跡可能得以留存到數億年之後,沉默地堅持其曾存在、曾面對某種形式的傷痛。

  於是他再想到了生命不在的地方:那隻死去的潘氏魚被沉積的濕泥掩埋,露出於地面上的部分逐漸減少,也逐漸乾枯分解。然後濕泥化為乾沙,乾沙化為岩層,岩層隨風剝落,暴露出其下與岩石同化的生物遺骨輪廓,被微弱的日光照亮。重複了三億八千萬年的日夜轉換,仍還沒湮滅所有痕跡。因此,那具撐過歲月的遺骸得以被描摹紀錄,成為紙上的示意圖,成為了抽象知識體系的一部份。

  生命之意志不總是帶來好的結果,覓晏對他說,人類意志所造成的糟糕爛事就龐雜繁多,無法窮盡。因此意志之無力對他並非完全絕望的事情。

  可是,那些得以緩解各種意志造成之苦難的反思也屬於意志的一部份,這就產生了矛盾:若人類想解決自身意志造成的問題、而不僅只是依賴客觀外境來吸收自身造成的災害,就必須透過意志來自我規範──成功的前提是,自我反省能夠確實地進行,而非順從衝動不穩定的主觀情感。

  雖然覓晏是一個無神論者,可是他也確實喜愛著那種常與宗教伴隨的莊嚴氛圍,他沉浸自身的認知於其中。覓晏認為,人類是出於對莊嚴氣息的崇敬而產生了宗教思想。在巨大寬宏的外境與道理中,人類體會到自身之卑微,繼而感受到了歸屬感、敬畏感、驚奇感、自身得以隱蔽於「儘管可以理解、卻無法窮盡」的多樣性之間的安定感。

  然而那樣的莊嚴其實是可以與宗教神靈脫離的,在用客觀的方式──即科學的方式去理解外境之後,人便得以接觸真實的自然律法,不用訴諸主觀想像的神靈之說來做為那些恢弘奇異之境的代理。即便釐清了自然運作的因果、破除了神祕,那些複雜性仍能衍伸出令人沉醉的莊嚴──沒有神靈的客觀莊嚴。

  那些莊嚴之感其實與認知衝突有關,當來自外界的知覺彼此間相互矛盾,衝突越是劇烈,就令人越是感受到外境的強大,而外境的強大且無法控制,卻又會在某些情境下帶來庇護與安全之感,肅穆恢弘的意象就是從中而生。

  「所以科學探索沒有摧毀『異質性』,而是讓人類真正意識到它的存在與本質。所以不用因為害怕異質性的消失,就去依賴神秘性。」

  傾幻的思緒停留在覓晏前面提到的無常,他提出反對:「可是,我想我對你所謂『意志的無力』,終究還是只感到絕望而已。」

  「確實,我其實也經常覺得那樣很殘酷。」覓晏如此承認,他其實也同意,而且自己也還做不到完全無感超然地看待自己受到的傷害,所以自己用那種眼光看待別人,其實也很可笑:「就算明白『意志的影響力並不是無窮盡的』不算是壞事,自己過得不順遂的時候,我還難免很挫折。為了避免變成雙重標準,我也要努力練習不把自己受到的痛苦當一回事呢。」

  也許積極執行那個課題的方式,就是在有人必須承擔倒楣事的時候,盡可能不去猶豫並積極愉快的自願報名,就像可隱那樣吧。傾幻做出如此結論。

  傾幻的思緒來到另一個場景,是在持疚高中的健康中心將手上的傷包紮好後,與可隱一起走向校門口的路上。那時,可隱向他道歉:「我剛才沒有想到,也許對受傷的人說自己也想受傷是很冒犯的,對不起。」

  但傾幻當時在意的卻是可隱對澈明姊的缺乏憎恨。他問可隱,多數人經過可隱遭遇的那些經歷後,心中應該是會有怨恨的。可隱是否是因為認為自己需要受苦,所以刻意苦行、壓抑自己的怨懟呢?

  可隱:「我是想要苦行沒錯啦,但單就怨恨或生氣那方面的情緒,我希望自己是真的沒有、徹底失去了。」

  傾幻一直強烈地期許自己能夠抱持著活躍方式生活──那樣的活躍包括了富有具攻擊性的力量,與主動去承受、寬容、善待他人的力量。並且,他在每次感到挫折時,都會憂慮自己因而疲憊、失去積極性。那樣傾幻對可隱想要讓自身失去某些能力的觀點感到驚愕:「那樣不就是一種失去能力的狀態嗎?會有人因為那樣說你不正常的。」

  「那就太好了啊!」可隱忍不住開心地笑了起來,但他所說的都是認真的:「人要去羞辱別人的時候,經常會強調對方的能力之健全。先肯定對方有選擇自己所想要的事物的能力,再以此推定,對方如果還會遭遇挫敗,就都是其自身意志所造成,如此把對方的失敗都解釋成是努力不足、意願不夠,接著去說他『活該』。

  或者,在認定對方的能力足夠之後,便將之作為自己傷害對方、漠視對方的理由,反正「對方是可以承受那種情境的」。

  「那些引用《侏儸紀公園》的電影台詞,敷衍地說著『生命會找到出路』並不在乎地殘害生命的人,就是那樣。」

  他繼續說道:「我曾被問,既然自己一直被肯定,為什麼還會感到難過?我都想向他們解釋,我受到的肯定都是那種類型的啊!」他苦笑:「『心智可以征服萬難』那種想法讓人感覺到自己很強大,有了可以憑藉意志征服所有困難的錯覺。但那當然是不可能的,想想世上有多少種意志互相衝突,絕對不是意志比較強烈的一方就能爭得優勢。否則我們就能認定,被車輪壓死的蟾蜍,求生的意願一定不如車上的人想開車的意願強,換句話說就是『蟾蜍自己不夠想活,所以才無法在後半身分離後保持不死』!這當然是荒謬的。

  我覺得沒有客觀依據的肯定非常地殘忍。跟不允許一個人自殘、卻又認為自己可以傷害他一樣,或許是輕蔑貶低最卑劣的形式。以娛樂的心態去糟蹋它者,然後嘲笑對方是玻璃心。對強者太過崇拜,以至於所有『不夠強的』都去鄙視。」

  那時,傾幻忽然發現自己能夠體會可隱想展現的那種美好,對此他感到恐懼,他認為自己應該要感到反感的。

  但他卻無法不認同可隱的說法,若要溫柔,便必須能理解到生命的無力飄渺、無常與苦難的絕對性,以及大聲地強調那些令人難堪的事實,指出其中需要被同理、照顧的存在。看難過的事情、當悲觀的人,在如此絕望的前提下懷抱動力,才有可能最大限度地減少苦難。

  那些被定義為「畸形病態」之事物,那些鮮血骨肉溢流、腐肉糞尿乾枯、慾念失控暴走、心智崩潰扭曲的狀態,引發了人們趨避的反應,卻帶有一種莊嚴感,因為其讓人類的認知被多樣性拉扯、明白到自身處在無法主宰的複雜性之中。

  那是「畸形的莊嚴」,不僅是由認知的衝突所產生,還特別是由那些令人想迴避、不願去承認其存在的情境所引起的認知衝突。但當人去面對、強調它們的存在,而不去否定或將其浪漫化,便形同於一種敬畏與包容,慈悲而令人嚮往。

  而可隱的心智就是那樣畸形的存在,因此透過認知、接受可隱的存在,他感到自己是值得被肯定、值得活下去的。這個時候,自己好像就變得不像以前那般擔憂自身的心智失去力量了。然後也才明白到,自己之所以那麼恐懼失去動力,是因為自己其實真的很累了。

  但「失去了些什麼」仍是很重要的事情,即便是在那樣的失去無法被避免或逆轉的情況下亦然──因為「失去」的狀況,通常都代表著有某個誰付出了代價,付出代價通常不免有所苦難,而苦難是該被重視的。

  澈明姊的苦難也是該被重視的,所以他也僅僅只會在情緒上難以認同可隱。

  始終沒能再看到那隻多稜攀蜥的狀況,他從那片殘存的林地旁緩緩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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