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棲息地的失去與殘留〉8‧在獨裁的指控前為真實辯護

   8‧在獨裁的指控前為真實辯護

  應該要來上這節課的老師終於出現了,他快步走進教室內,身邊帶著另一個滿身傷口的同學,那就是與釐溯在校門口站崗時被無端捲入暴力事件中的傷者。老師匆忙地向眾人解釋,自己是去處理和受傷同學相關的事務才晚到了。

  當那位同學回到此處,加上剛才釐溯在教室外跟校外人士爭執產生的巨響,讓班上某些與前者要好的人無法再壓抑怒氣,他們透過窗戶對還在外頭的釐溯怒吼,要他滾進來上課。就在釐溯身旁、並且也是同班同學的覓晏卻沒有被斥責,針對意味明顯。

  那些同學身子探出窗外,悲憤地對著快步走回教室的釐溯罵道,他至少應當要受與那位同學同等的傷才對。

  跟著釐溯進入教室的覓晏有些強硬但仍謹慎地想阻止衝突,釐溯卻急忙出聲請他停手。釐溯少見的笑著說,自己這樣的人被討厭是對的事情,所以:「讓對的事情發生吧……」

  然而那些同學也沒有要放過覓晏,他們嘲笑覓晏才是把釐溯害得最慘的人。覓晏知道他們所指之事,於是羞愧地向釐溯道歉。但幾個知情的同學仍大聲向全班宣揚那令覓晏愧疚的過去。

  剛開學的那段時間,覓晏是糾察隊一員,並在其中受到孤立欺壓,因而選擇退出,留下的空缺被釐溯在不知情的狀況下進駐,他接下了覓晏過去的職務,與曾加諸於覓晏的欺凌。糾察隊後來直接當著覓晏與一些班上同學們的面說過,覓晏可以救釐溯啊,只要覓他主動回糾察隊工作、幫釐溯承擔遭遇就可以了。然而覓晏終究沒有回去,因此成為了知情者間的笑柄。此刻,他們也用公開宣揚這件事情來取樂。

  這時可隱忽然插話,留在自己座位上的他謙和地向眾人提出:確實,覓晏的退出間接導致了釐溯被欺凌的結果,但他並不是因為想讓釐溯受苦才那麼做的,而是出於想逃離自己的苦難。並且覓晏在釐溯確定入隊前都不知道他有意願去接替自己的職位空缺,對於那些欺凌,覓晏也不認為是無所謂,而是曾經親自去向糾察隊抗議過。那麼即使他是出於想保全自己而沒有再回去糾察隊任職以救釐溯,那樣的自私也不應該被苛責。

  完全為他人而活太痛苦了,不該被當成一種義務;要完全不造成任何的苦難太困難了,不該被當成一種義務。以為自己能做到全然無害的人難道不是忽略了自己的生活所造就的殘忍?覓晏知道自己的行為造成了傷痛、認知到那是殘忍的,即便在傷痛是出於自身所需也仍不迴避那樣的認知:「他承受了那些遭遇、做到了那樣的程度,還繼續苛責他已經過於殘忍。」

  旁人怒斥,可隱對他人的內心思想做出要求是一種傲慢獨裁。要求別人要愧疚自省、要求別人要體諒誰,都是一種對他人自由的侵犯。

  可隱回答,是否要體諒確實是個人自由,所以他沒有打算去規束任何人。就算誰做到某種了不起的境界,也還是沒有理由要求別人跟他一樣苦行。

  任何試圖去對誰做規束的動作,都可能導致對方遭受痛苦,即便只是要求對方承認自己造成了慘痛的狀況,都可能給予對方心理上的壓力,而他承認自己也無法論證那些痛苦是應當的,所以不會去那麼做。因此,他沒有打算要求大家如覓晏一般愧疚自省、或原諒覓晏的任何行為。覓晏不該被苛責,僅是他的個人觀點。

  「可是『是否有誰在受苦』是一件可以被客觀觀察確認的真實狀況。」可隱這麼強調。

  當生命遭受某些情境時,展現出掙扎趨避的反應,可以藉此去推論那些情境對它們而言是苦難的、殘忍的、需要被重視的。儘管站在旁觀角度的人可能不覺得那樣的情境有什麼好在意,但誰能夠說自己的主觀立場比別人的更加重要、更加標準?殘忍與苦難是否發生,取決於主觀的立場,但當它發生時卻是客觀上可以觀察到的。

  所以事情是關於對真實的承認,而非要求他人內心採取怎麼樣的想法:「無論抱持怎麼樣的想法,都不可以曲解否定真實。」

  所以當面對有對象受苦,可以懷抱各種情緒與思維,甚至可以為了自己的心理感受去逃避自己行為的殘忍性,但不能否認殘忍的存在,與其嚴重性。自己或覓晏或任何其他人都是如此,這樣的要求並不該被視為侵犯自由。

  「那麼,你們當然有選擇要不要原諒覓晏的行為的自由,不原諒並沒有錯,但在你們選擇不原諒的時候,有沒有注意到自己行為的殘忍性呢?如果有,就應該抱持認真的態度去做,而不是用嘲諷的方式。」

  既然沒有誰可以認定什麼樣的苦難是大家本來就應該承受的,覓晏所想逃避的那些苦難當然也是。他要眾人注意到此刻的矛盾:若是覓晏所承受的苦難可以被無視,那在場叫罵的同學們心中的憤怒不甘為什麼就不可以呢?如果兩者都可以,又為什麼可以?因為覓晏有道德上的瑕疵嗎?可是……

  「如果要很硬派地認定,只有道德完美的生命才有資格在受苦的時候被在乎,那我們之後就得無窮無盡地去彼此殘害了。」

  如果能誠實地承認在乎與否是出於自身的主觀立場,那就算要繼續自身的選擇,應該也要停止輕浮玩樂的心態吧。

  但可隱的論點似乎過於激進,使一些人感到不適,他們憤怒的反駁:

  「追求正義有什麼殘忍的!我要怎麼追求還要給你審查嗎?」

  「左膠都一點幽默感也沒有!什麼事情都要一板一眼的做嗎?用比較紓壓的方式不行喔?」

  「那就互相殘殺,我能接受啊,不是每個人都是玻璃心啦!像你這種人家都是叫道德病或聖母婊啦!」

  而覓晏仍為讓釐溯頂替了自己的處境而羞慚,他告訴釐溯請責怪自己的自私。這時,在之前的生命經歷中只對各種羞辱有所印象的釐溯,對覓晏又一次的沉醉了。因為儘管只是簡短的道歉,都給了釐溯少有體會過的溫柔。

  於是他向覓晏告白,自己對他的情感趨近盲從、宛若信仰神靈一般,他曾以為盲從的對象若只有一人是還能接受的風險,至少是對於覓晏這麼善良的人。但他現在認為,無條件崇敬一個人過於危險,不僅是對自己,也對於覓晏與任何可能受到自己影響的人。

  「你的一切性質與行為,都超越於我的任何價值觀。」他說:「無論你對我造成任何形式的損害,只要是出於你,我都不可能因為那樣而有任何負面情緒。對於這種極端的感情,我其實……也感到不安。」他意識到自己對於覓晏的情愛隨時可能使自己踏足到瘋狂的境地中。

  所以現在的他想藉著將一切坦白,讓覓晏不願再讓自己接近,也讓自己出與羞恥不敢再接近覓晏。他對自己竟要用如此手段來自我約束感到可恥。

  但他坦承,儘管自己想要放下對覓晏的情感,但在覓晏對自己道歉之後,要放下卻似乎更難了。

  釐溯意識到自己是一個非常容易對他人產生情感依戀的人。

  「……就只是因為我為自己的錯向你道歉而已嗎?」

  「那已經太足夠了,尤其是,那是你根本不需要做的道歉。」釐溯悲傷的笑著。他不知道自己的言行其實讓覓晏對自己更加羞愧。

  釐溯告訴覓晏:「能夠有機會能夠踏足在你走過的位置、承受你受過的痛苦,對我而言是非常快樂的,那是最好的榮耀了……」為此有些激動地表示出自己的謝意,將覓晏嚇了一跳。釐溯甚至欣喜於感覺到自己的受苦有幫上覓晏的忙,即使他也清楚那只是幻覺。

  「所以我對糾察隊的那些人、與在自己在其中被他們打罵的經驗其實也都相當的珍惜,某種層面上來講是很沉醉其中的!」有些想克制自己的他,仍忍不住感激地笑了出來:「我從來沒有考慮過要退出糾察隊!」

  「那是斯德哥爾摩症候群!斯德哥爾摩症候群!」

  「自願當工具人!可悲!沒自尊!」

  突然有人這麼大聲批判,其他抱持相同意見者跟進,他們否定、嘲笑釐溯的感情,認為那是「可悲的、奴性的」,而不是該被尊重的選擇。然後他們轉而斥責覓晏利用釐溯的感情,把釐溯當成工具人在踐踏。

  「這根本是覓晏在欺負釐溯了吧!是利用他的感情在犧牲他嘛!」

  「養工具人爽嗎?」

  覓晏變得更加慌亂,只能不斷地澄清自己從未有那樣的打算,並且對造成誤會對道歉,對釐溯與所有人道歉。

  而釐溯走到教室中央,冷冷地環顧周遭眾人,回到了往常的漠然狀態凌厲地說,自己想為喜歡的人付出、承受,一點困擾都沒有給你們造成,卻要遭受羞辱阻礙,而且你們這些羞辱與阻礙的源頭竟然還要聲稱是在為「被欺負的李釐溯」說話?

  「結果,我對覓晏的感情沒有給覓晏任何好處,卻成了覓晏遭受你們批判的理由。自己果然還是……不要有這份感情才是對的。」感受到荒謬性的他眼眶湧出了眼淚,他連看向覓晏的衝動都沒有了。

  此時,拄著助行器的照纖站在門口,只敢小聲的要眾人不要再罵了、不要再笑了,卻沒人理會他,最後那些同學們是在老師的哀求下才停止。其中一位不耐地質問照纖這個校外份子有什麼事情,照纖停頓片刻後才小聲的說,自己是先前在學校附近受傷的人,是來跟今天被自己的聲援者攻擊的釐溯與另一位同學道歉的。

  那些同學早就看到剛才照纖在教室外了,他們嘲弄照纖一開始只是來跟釐溯道歉,直到沒多久前才想到被牽連的另一個人吧。照纖對此被察覺而羞愧,只敢用沉默承認,自己確實是有偏見的人。

  那位與釐溯一同受傷的同學趕緊要照纖放心,自己不會怪罪於他,並要其他同學不要再攻擊釐溯了。罵人的同學們卻嚴肅地請他別干涉,不要不懂感謝大家的熱心。

  那個一同被攻擊的那個學生只好走到釐溯與覓晏身邊,小聲地向他們說:「抱歉。」

  因過度的恐懼而疲憊恍惚的覓晏請他不用自責,變回像往常一般冷淡的釐溯也是。儘管面容麻木,但他也是真心的對那位同學說:「謝謝你。」

  離溯轉身對四周的眾人解釋,自己在糾察隊內會被盯上,除了是因為接替了覓晏的位置、還有受委屈的老師與同學想找人出氣外,也是因為在糾察隊中,自己是最常出錯、表現最笨拙的成員,因此是最容易找理由辱罵的目標。

  儘管他認為糾察隊的大家對他做人格攻擊是荒謬的,但那些被當成攻擊根據的犯錯紀錄,他也確實認同自己需要反省。他很清楚誰是人渣,但他也思考起人渣們對自己的攻擊,其中確切來講哪些是因為他們是人渣,而哪些則是有道理的。從那時開始,他研究起了人類的憤怒。

  一長串缺乏感情的演說令眾人有些錯愕,但釐溯沒去在意,仍繼續下去,說自己把人的憤怒分成三種:反擊的憤怒、算計的憤怒、宣洩的憤怒。

  第一種「反擊的憤怒」是受到傷痛的人出於不甘爆發的情緒,釐溯並不覺得那有什麼可笑的,他認為這種憤怒是應該被同理並認真看待的,這種憤怒讓他感受到的是哀傷和恐懼。

  第二種「算計的憤怒」其實根本不是憤怒,是不生氣的人為了某種目的演出來的,關於這種類型的憤怒要怎麼看待,釐溯覺得要先考慮情境和當事人的目的。

  第三種「宣洩的憤怒」基本上就是遷怒,是非理性的自走砲,順從衝動進行的無差別威嚇。釐溯指出這就是自己認為可笑的對象,他難以同理這種怒氣且對此反胃,認為那是人類最醜陋的面目之一。

  但釐溯承認那般分類並評斷也是種對他人的貶低,他有自覺那一樣是種攻擊行為,只是自己怎麼都改不過來這個壞習慣。因為他實在對人的憤怒感到太過厭倦與反感了。從不生氣的可隱因此是他所欣賞的對象。被點名的可隱,此刻正充滿興趣地悄悄聆聽著。

  還有覓晏……釐溯突然有些慌亂,但還是忍不住將視線移向了他,片刻後才繼續演講,說道有些會生氣的覓晏卻對憤怒有著高度自制,不斷地反省自己的怒氣,在認為自身因憤怒而犯錯時,不僅是道歉、甚至更加以自我懲罰,所以他特別崇敬著覓晏……

  他進一步自省,在人類受到損傷會發怒並宣洩怒氣是一種本能的前提下,自己其實就沒有道理對人類的怒氣如此貶低,因為那是人類行為的自然展現,而非一種個人選擇,既然不是個人選擇,就不該作為對一個人做價值評判的依據。而前面提到的如可隱的人自主拋棄憤怒反應,則才是應該被肯定的個人選擇,那樣的人是「採取行為」的人,其他人卻不是,那些時常或偶爾暴躁的人只是放任自己的初始狀態,也就是「不去採取行為」而已。

  會如此放任情緒的人,或許是因為有太多被要求吞忍、進而被剝奪的經驗了;他們或許經歷過被他人藉著規訓情緒與態度作藉口,而對他們所提出的合理要求無視或抹黑的傷痛,所以才會對「控制自己的情緒」如此反感。

  不久前才聽到傾幻說出類似概念的可隱對釐溯那樣的想法感到驚喜。

  可是,釐溯又向眾人坦承,自己心中的惡念比「宣洩的憤怒」要更為骯髒,因為他有那些念頭純粹是因為「自己想得到」而非出於難以控制的情緒。釐溯提到一件常識:人無法直接得知他人內心所想。基於該前提,他只能用別人表現出的言行與自身所思所想來對比,那樣比照的結果就是,他發現自己的卑劣遠勝過世上所有他已知的人,因此當自己被人基於正義感討伐的時候,儘管他因為自己承受的否定而難過,卻也會狂喜於看見人類仍在極力追求公義的光明面。

  「所以大家如果只是罵我、打我的話,其實也不算完全有錯喔。或者說,我也活該承受錯誤的對待呢。」

  釐溯因為自己的矛盾而放聲苦笑起來。不避諱坦露出自身所有的不堪、醜態與弱點。

  所以自己其實不應該、沒道理因此去貶低那些放任自身「宣洩性的憤怒」的人,儘管他認為「宣洩性的憤怒」是人類最愚蠢可恥的行為,但人是無數行為與經歷的融合,人不等於任何他所行的單一行為。

  聽了釐溯的思考,可隱想到自己對「宣洩性的憤怒」也是憎惡又感到可笑,故當他人對自己進行憤怒宣洩時,他經常刻意裝傻、表現得虛心且不知對方的怒火,來進一步怒對方並感到有趣。但他又認知到自己那樣的行為也是在宣洩自己「對於憤怒的憤怒」,因此而感受自己也是自身厭惡的那種噁心難堪之人,他因而極為想要戒除那樣刻意去挑釁遷怒者、威嚇者的行為,可是那已經成為自己的一種反射動作了。他意識到消除自己的愚行醜態的困難性。

  此時的釐溯似乎已將平常的冷酷通通拋棄,他看著地面,請覓晏不必擔心:「至少我永遠不會對你失望。」

  一個剛才鼓譟的同學煩躁的要釐溯不要再碎念了,他一把抓起了釐溯桌緣的書包,往教室後方的垃圾桶仍去,裡頭的東西通通散落到桶子與其周圍的雜物堆邊。釐溯也沒多說什麼,就只是走過去開始撿東西。

  覓晏與他身旁那位受傷的同學連忙也想過去幫忙,但釐溯用冰冷的語調阻止了他們,表示讓自己來就好,那位同學於是退卻,覓晏卻因為不安而難以自制,仍然走向教室後方要與他一起撿地上的散落物。蹲跪在地上的釐溯在他走近時僵直地停下了所有動作,看著覓晏的雙眼這一次沒有冷漠,而是充滿哀傷與乞求。覓晏只好又慢慢退開,走回自己的座位旁。

  「大家都在欺負我的時候,我希望你也在欺負我的那邊。」他低頭撿著地上的課本,一邊用只有自己聽得道的音量苦笑著說:「然後選擇不欺負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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