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棲息地的失去與殘留〉９‧在林龍的裝甲旁閉上雙眼

 　　９‧在林龍的裝甲旁閉上雙眼

　　老師顯然也想趕快使紛爭落幕，所以對於剛才班上同學的叫罵都沒打算追究，並且也期望會引起爭議的人盡快離開，便委婉地要照纖回去休息。

　　黑板前，準備開始上課的老師建議大家「就當剛才那些事情都沒有發生過」吧，不要「繼續破壞班上的和氣」。

　　可隱疑惑又有點想笑地看著期盼班上趕快恢復正常氣氛的老師，勉強控制住自己的表情。

　　釐溯還沒撿完東西坐回自己的位子上，教室內和氣的眾人便已開始繼續上課。

　　一邊撿著東西，釐溯一邊想著昨天傍晚放學後的事情。那時他獨自一人回到空蕩蕩的家中，看見他的母親跪在房門口，眼睛不敢直視他。他連忙蹲下想阻止母親道歉，習慣性冷酷的神態卻沒能改正過來。

　　母親祈求釐溯原諒自己已經幾乎沒有存款可以讓他買化石了，只剩房子能賣了……如果釐溯堅持他就會開始拿這裡的房子來招租的。釐溯說是自己在任性揮霍父母財產，錯誤是在自己身上才對。他請媽媽把因自己任性而來的收藏都賣了吧，他太晚才知道自己想獻予的對象其實不收藏真品化石，所以那些收藏都送不出去、沒有意義了。

　　一旁藤椅上的父親聽到就走過來，抓住釐溯的衣領將他甩到地上，一邊用腳踩踏，逼迫他向媽媽下跪謝罪，一邊憤怒地說原來釐溯根本不在意那些化石，竟然就為了想討別人歡心，把家裡的錢浪費殆盡。現在說要賣，他怎麼知道要怎麼賣、賣給誰？難道都要父母想辦法？

　　釐溯語氣平淡，卻是發自內心地磕頭碰地，向開始摔東西的爸爸與想扶起他的媽媽說對不起。

　　事情姑且平靜下來後，釐溯獨自進入自己陰暗的房間內，其中的景象宛若一間自然史博物館的倉庫。那個原本寬敞的房內，堆滿了無數古生物的化石。

　　低處擺著壓印有與現生親族長相大不相同、身軀宛若水滴形扁盤的石炭紀腔棘魚類Allenypterus遺痕的石板，高處有一列殼椎類動物(Lepospondyls)中的子群體「鱗蜺類」（Microsauria）的椎骨自頁岩塊中浮出。一塊中大型的石板上，被稱為帕卡藻（Parka）的晚期志留紀生物留下了大片覆蓋的印痕，在黑色的碳跡上留下無數淺色的孢子囊痕跡，這種生物的分類尚未被完全確定。擺放於砂岩表面浮出的三疊紀楯齒龍類（Placodontia）遺骨旁，灰暗的岩石表面隱隱浮現著泥盆紀真掌鰭魚（Eusthenopteron）的軀幹與鰭，頭骨則碎裂難以辨別，牠的脊椎一路排列，指向埃迪卡拉紀的迪金索尼亞蟲（Dickinsonia）的身體遺痕顯現之處。

　　這些都是他想獻給覓晏的禮物，隨這些古生物的來到所耗盡的空間、金錢、心力與罪惡感都在高唱著自己對覓晏的感情，但他知道那些歌聲的音量太過可怕，絕對不可讓覓晏知道，否則覓晏將和自己一樣，被恐懼與責任感壓垮。

　　知道覓晏喜愛古生物學的釐溯，也強烈地期盼著覓晏能因為自己而快樂。因此他在過去數年間──兩人早在就讀高中之前便已在國中的補習班相識──投入大量成本蒐羅各種難以取得的珍奇古生物樣本與資料，包括各種能買到的化石真品或複製品，堆滿了自己的房間。學習有關於輪蟲的知識，也是出於想得到覓晏的肯定。

　　然而他因為恐懼著表露自身的情感，而未將絕大多數的藏品送出，當然也不曾讓覓晏知道自己窮盡心力的蒐羅行為，唯一的例外就是那具潘氏魚複製品，那時對取悅覓晏的想望使他終於跨越惶恐，將其進獻給覓晏。他也很慶幸自己當時剛好取得的是複製品，因為他是在將其送出時，才得知覓晏有不收藏化石原件的原則。

　　儘管先前追尋化石真品的付出在得知覓晏不會收下後，頓時不再可能真正圓滿，釐溯卻仍遲遲沒有將那些化石脫手，通通繼續堆置在自身住處。他對古生物沒什麼興趣，也對自己的失控花錢感到罪咎與懊悔，但卻也滿足於能看到心中瘋狂的情感能透過數量瘋狂的收藏展現在眼前。

　　房間邊緣擺放著四塊大小不一的岩塊，都有接近或稍微超過一公尺長，傾斜表面的溝槽紋路構成了規律的突起，旁邊有散亂的棘刺，每根都有三十公分以上的長度。幾塊岩塊排列呈現的，是一隻結節龍類裝甲恐龍從頸部的軀幹後段的背側鱗甲，有些地方的盾甲缺失，而底下相連的脊椎露出，四肢中的三隻肢體沒有留下，唯一留下了大部分的後足撐起了背甲的表面使之傾斜。有些散亂的腳掌與趾骨嵌在石塊側邊。這是釐溯揮霍父母的錢買過的最大型化石，來自歐洲的林龍（Hylaeosaurus），牠在歲月中破損的身體，完整時有將近五公尺左右的長度。

　　那時，釐溯獨自一人靠著石塊坐下，在林龍的裝甲旁閉上雙眼，感覺到幻想中的覓晏來到自己身邊，那位覓晏沒有看向自己，也什麼話都沒說。釐溯還是不習慣笑，但此刻的他明顯地比平時還要放鬆了。

　　但當他睜開眼睛時，腦海中的畫面不再。他收好書包起身，走回自己的座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