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古生代的奇異星 4‧真正去過的地方

  4‧真正去過的地方

  儘管與那些在魚螈星僵局中逐漸失去意志的對象過去交互甚淺,但目睹無法撼動的緩慢死亡,本身就足以折磨孤合子尚年幼的心智。她在那時第一次意識到無常的可怖。但哭聲傳不到魚源星,活在睡鯊號上的最後幾個人也認為應當離開了。

  孤身堅毅潛泳二十五年,僅得到兩個月靜息的睡鯊於是又被吵醒,靜默中它的推進器亮起,展開漫長的返航。隨後的幾個月中,艾克多玲產下了腹中的女兒,並用一種地衣的名字為她取名叫「樹花」。這位孤合子沒有血緣關係的妹妹,自還未出生就被艾克多玲視為自己的拯救者。

  透過捨去空出來的人類活動空間擴充推進機具體積,並利用好幾顆正好運行到航線附近的星體進行重力加速,從魚源星回程的效率增加了。只花了大概去程一半的時間──約是十年多一些──便回到了可以用肉眼辨識出地球的區域。也來到了魚螈星最終閃燃的時刻。探索任務結束後多年,魚螈星本身也發生了意料之外的劇變,揭示了它的別離。

  睡鯊號上的大多數人都死於魚螈星上,讓艾克多玲更覺得孤合子的存在影響了自己與里戈希間的關係。在沃伊納死後,他們的關係逐漸親密。

  里戈希則態度反覆,偶爾會以認真或顯得友善的方式與孤合子相處(有如在表演),但不時就忽然暴怒或冷漠(絕非在表演)。

  孤合子對他們兩人始終感到陌生。

  但他們兩個也是受苦的人。在孤合子的誕生與存續議題中,作為「銷毀孤合子派」的他們與「存活派」之間爆發了漫長且殘虐的衝突,但最後真正養大孤合子的卻也是勉強自己接管了(同樣主張在胚胎階段銷毀孤合子,但後來卻保護了孤合子、讓她得以長大的)沃伊納遺志的艾克多玲。孤合子也沒辦法對他們做什麼報復之類的事情。只是她的憤怒跟難過都要放哪裡呢?

  而很快就能脫離父母獨自在船上活動的樹花展現出了超齡的心智,反而成為了她的精神寄託。儘管孤合子其實始終對與她互動感到不安,畏懼的對象不僅是樹花本身,也包含了溺愛著她的艾克多玲。

  儘管她早在數年前就預料到大概自己沒有機會踏上地球,卻是直到打空氣針的五天前才被確切告知。那時,艾克多玲攔下巧遇的她們,宣布旅途即將告終。

  據說是宇宙中最美麗、最有生機的行星與太陽的強盛一同明亮,在睡鯊號的前方延展出貼合著灰白雲氣的朦朧海洋,而在其後方,已經沒有更多的航路。

  「結果我們有因為灰塵而怎麼樣嗎?除了樹花小時候那一次之外?妳過去二十年來的煩惱都是在虛耗,只是在折騰跟妳生活在一起的人而已。」

  那是在睡鯊號上的某個通道,艾克多玲那般教訓孤合子。當時她的身體長軸垂直於通道,像是懸浮在一道井中,而她身後的牆面上滿是淡色管線與電路開關。

  樹花身邊的孤合子低下了頭,那些話是對的。她們那一側的牆壁排列著一個一個的黑色通風口,表層被堆積成絨毯狀的塵埃染白,她在那時也無法不去頻頻分神確認、思索如何應對那些在背後隱隱作祟的呼吸道危機。儘管她每每將目光移向樹花時都能清楚地意識到,此刻正讓後者緊迫的並非那些塵埃,而是不可控、突然宣告的離別。

  樹花少有的動搖著,不甘的雙眼瞪著地面,無法完全睜開,堆積的淚水在眼球表面鼓動,但缺少重力的拉扯而一時難以分離。她的口罩顫抖著,似乎底下的嘴巴正在低語。

  對峙的兩方之間,一條退色且起岔的黑藍色塑膠繩索順著通道拉過,那是方便太空船上的懸浮者們能拉著繩索牽引自身。

  「因為很忙,所以我以前都放任妳們在這裡隨心所欲。」艾克多玲拉動那條繩索離開前又跟她們叮囑:「現在起妳們各自都有很多事情要做,樹花要處理之後的人生,妳要準備去死。兩個都給我收心了,假期結束了。」

  「假期?」孤合子心中感到一陣壓迫,她恍惚說道:「我從來沒有休息過,為什麼現在要我收心?」

  只有樹花聽見。

  被指示自決的二十個小時之後,她與樹花來到船上一件老舊的太空裝前,看著後者在那件多年沒有維護的廢棄裝備中催動電磁資訊。

  嗡鳴如一陣哆嗦流過那套太空裝塌陷的僵硬表面,下一秒,其頭盔口鼻處的內側向上打出刺眼的映照,顯像於右眼處的厚實玻璃上。

  周圍灰暗缺乏色彩的艙室就是那早已不再上鎖的通訊室。

  船上的每一件太空裝都可以透過肚子與耳下處的插孔與太空船的中央電腦系統連接、讀取或存入數位檔案,也就是孤合子此時接手樹花來進行的操作。

  「聽說現在的地球,這種技術已經變成普羅大眾的日常了。」

  兩人膝蓋高度處有一排掌心大小的方格窗,在那時從中映照來的是地球之光,那光影淡藍溫婉,而太空裝頭盔上的映象僅有黑白蒼涼。周圍的空氣中,不知何來的塑膠碎片仍在空中浮沉,被細微的氣流擾動。

  睡鯊號所屬的國家「貝茲拉斯克」獨自開發了包括太空裝在內的多數航太設備,因此使用的型號和其他國家的太空裝都截然不同,顯得更為簡陋粗糙。表面的管線讓輪廓不對稱,其中一條粗軟管懸在上身外側,接到頭盔的左臉頰處。銜接頭盔的頸部環帶向下延伸到胸口中央的垂直硬脊,背後有像是衣襬的硬質防輻射板蓋在臀部上,因而看起來有點像是鎧甲。整體主要是接近黑色的軍綠色,僅有頭盔與四肢末梢突兀地蒼白。而從頭盔裡面可向外看的範圍只有眼睛上下約兩公分的幅度。

  睡鯊號上的許多科技都是獨有的,貝茲拉斯克在美國與蘇聯兩大太空強權的競賽中被孤立,所以必須自己發明許多必要的技術。儘管透過各種倫理模糊的政策強力延攬全球人才,而勉強成為了太空探索國,但產出的成品──包括睡鯊號本體──往往在性能上比不上另外兩個國際霸權的品質,顯得次級難堪。

  樹花不熟悉設定太空裝內部軟體的流程,孤合子則在里戈希先前的訓練下相當熟捻。

  「我還是不太懂怎麼操作這個軟體。」

  「妳之後實際穿上的時候是不需要特別去動的。裡面的電腦主要都是在記錄環境資訊而已。」孤合子碰了一下太空裝頭盔的頰部:「我沒有實際穿過呢。」

  「它的資訊明明只會累積,但儲存空間竟然還有剩。」樹花的雙眼湊近一台接著太空裝後腰插孔的、有九個塑膠按鍵的小電腦(要用魔鬼氈黏在架子上才不會一路漂動扯開連接線)。

  她右眼上懸浮著一條特別纖長的劉海,末端繫著灰黑色的髮飾,那細小的髮飾形狀像是動物的下顎骨,上面的溝紋則像是一列牙槽:「其實一直都有人定期來這裡清理它嗎?」

  「沒有,只是它在『虎甲蟲』死後沒多久就被拔線了,沒有再跟中央系統連結過,所以它的硬碟還是十五年前的狀態。不過好像也接近存滿了。」孤合子拘謹地從樹花斜後方一段距離窺探顯示器上那些黑底白字的符號。

  一般而言,船上沒有使用的太空裝都會跟中央系統接著,兩邊的某些資料(如環境記錄跟空間資訊)會在開機時自動同步增減。唯獨這一套發生了某種故障,使從中央系統複製過來的檔案會被修改權限,變成只能直接從太空裝自身的介面來刪除。

  也就是說,它成了一個資訊沉積的瀝青坑,現在她們兩人要在道別這艘船之前,將這個瀝青坑挖空、燒光裡頭的遺骸。

  那套太空裝以坐姿固定在架上,因此她們能低頭看著那具空洞的人形。

  「『虎甲蟲』在魚源星的死難事件發生前,天天都在嘗試修正這套太空裝會搶走檔案控制權、讓那些東西變得從遠端刪不掉的問題,但在她過世前都沒有成功。」看著那套內部深邃空無的太空裝,孤合子說道:「艾克多玲就乾脆把它跟主系統隔離開來,結果讓它變成了一個時空膠囊。」

  「我們不能偷偷留著裡面的東西嗎。」樹花表情變得嚴肅:「即便是那些可能不好看的資料,就這麼消失,也有點……。」

  「艾克多玲晚點會來確認的。」孤合子苦笑,其實也很悲傷:「她的判斷不能說錯,但曾經在這裡的人們應該對她很重要吧,所以她不會讓那些難堪的紀錄損及他們在地球上的形象。畢竟這裡有一天會掉到地球上,到時這套太空裝可能會被人撈起。」

  中央電腦的記憶中,魚源星死難者們的那些失去理性的哀求與怒罵、顫抖與抽搐的殘虐之聲早已被艾克多玲徹底刪去了,連帶被清除的還有身為來源不明受精卵的孤合子被製造出來的始末。現在那些飄盪在真空中的歷史,僅剩下她們眼前的太空裝還記得……還能記得約五分鐘。

  太空裝頭盔上被打亮的光影開始閃動,排成長方形的亮點逐漸減少,暗示著它越來越接近徹底失憶。

  「『虎甲蟲』,我忘記她的真名了……明明她應該在這艘船上住了二十多年,但在我的印象中她到死前都還是一個年輕人的樣子。總之,她曾經跟我唬爛過,因為越來越多的資料累積,這套太空裝逐漸生出了自己的意識,她為了不殺死一個新生的靈魂才刻意不去格式化它。」

  「有可能嗎?」

  「當然是亂說的……後來她承認是因為怎麼都修不好這套太空裝的BUG,才講這種故事來唬小朋友……唬我。實際上這套太空裝除了作為一件衣服外,就只是一顆硬碟。」孤合子笑了:「資料消失之後,硬碟跟初始的樣子比起來只會差在變舊或壞掉了……沒有活過,所以不是死亡。存入無窮盡的資料也無法賦予硬碟生命,因為生命不是靠堆疊資訊、而是靠產生新資訊來形成的。」

  樹花忽然愣住了。

  「其實這也不是這套太空裝第一次被清理,先前『虎甲蟲』試圖修它的時候,一度不小心把它清空過一次。她那時馬上就又手動把中央系統中所有的資料都灌了進去。」

  「可是明明一開始的修理就是不要它無差別的累積檔案?」

  「是的,而且灌完資料後的『虎甲蟲』很悲傷地抱著還不懂意思的我說,好像忽然告別了一位朋友。儘管從結果來看,所有的資料都一模一樣地存回去了,而且那些數位紀錄是不會像紙一樣變舊的,不知道過程的人根本看不出有什麼被告別了。」

  「但是那仍然是新複製過去的版本、有新的存入日期。」樹花接話,這個當下,她無法不去體會到那個故事的含意:「新複製的檔案就算跟舊的在內容上無從分別,但就不是舊的那些。」

  「是的。」孤合子的聲音稍有顫抖,但少見的溫柔。

  最後一顆光點也消除了,現在這套太空裝跟四十年前在地球上被製造出時沒差太多,只是舊了,又有些地方壞了,但沒有任何跡象(即便把鼻頭湊近其粗糙的表面細看刮痕與脫屑)暗示它曾經到過日照孤寒、光也嫌遠的星辰軌域中,傾聽悲涼的死亡,眺望環繞太陽系的巨大深淵。 

  「『虎甲蟲』當時還給這套太空裝取了一個名字,但我已經不記得了,現在,它也忘記自己的名字了。」

  「這套太空裝現在還醒著吧?」

  「嗯?對啊……只要沒關機它的記憶功能就會自動運作。我們現在是它頭兩個看見的人。」

  「那就……!」樹花忽然高聲呼喊:「我現在要給這套太空裝一個名字,無論它實際上有沒有靈魂,我現在都定義他就是有!現在起,這個了不起又獨特的新存在,名字就叫做……『原杉菌(Prototaxites)』!」

  「『原杉菌』嗎……我死前最後一個認識的對象。」孤合子自嘲。

  「它可以不是。」將手放在「原杉菌」的頭上,樹花回歸平靜、悄聲地說:「我帶妳偷渡上登陸艇。不用管我媽的命令,在地球上殺任何人都是有罪的,一到那裡她就不能再要妳死了。」  

  孤合子卻搖頭。

  「出發前,她會先把我的屍體處理掉。」

  「我們能騙她,讓她以為我或我爸先把妳處理好了,這艘太空船不小,我們隨便找一些植物之類的東西燒成灰丟進太空就好了。」樹花灰藍色口罩上的雙眼顯露出笑意,想說服孤合子:「到了地球後,我們就不再被困在這裡了,妳也就不用再害怕宇宙塵的事情啦!」

  孤合子卻絕望地確信,自己仍會找到新的事情去害怕。果然,在她看清地球的藍色調時,腦中就開始不斷閃爍著「不久後到了地球上,自己從出生就隔絕在太空中的免疫力必然一時難以適應,所以想必就要生病了」之類的惶恐思緒。

  「沃伊納生前的意見就是要妳活著不是嗎?這樣我們應該還有機會要我媽改變主意,她那麼崇敬那個人……。」

  「比起她的遺志,艾克多玲更優先在意她的名聲。尤其她相信那些人的靈魂還留在這艘太空船上,與神一同監督著她。」

  「覺得死者還存在,卻不遵循她的遺願,這很矛盾。」幽微的忿恨透出樹花的口罩,擾動她的眼神。

  「只要說些『沃伊納終究會理解我維護大家名譽的苦心』之類的話就行了。而且對她而言,最後幾年的沃伊納女士是應該照顧而不是應該服從的對象。」」幽暗夾縫中的孤合子低下了頭:「沃伊納女士確實是有機會阻止我被無聊的理由製造出來的,最後她卻還是默許事情發生了,地球人會覺得是她也同意把船上失能的女人當作產子工具──那的確也是真的。」

  身處「原杉菌」圓滾滾的頭盔另一頭,孤合子談起了曾存在那具身體中的記憶。

  「其實沃伊納女士也是一個虔誠的宗教信徒,而且比起艾克多玲更為投入,她在前往魚螈星的路途中開始沉迷於類似占卜的行為,覺得自己能在太空中與神溝通。艾克多玲應該沒有說過吧?」

  樹花搖頭。

  「但我在翻以前的議事檔案時,看到過有文件在討論這件事。」

  「對,這變成船上正式的會議議題過。沃伊納女士開始覺得意外產生的數字中藏有神的指令。那樣的執念讓她很難改變一些想法──就算她自己也不認同,但她覺得那是神的意思,違抗會有壞事發生。」

  孤合子忽然聲音卡頓。停滯了一秒,才又繼續說。

  「後來就連什麼時候吃飯她都用那種方式決定,所以身體變得很不健康。她會用電腦開重複的程序反覆算自然底數,直到系統當掉,然後從過程中找一些數字來視為神的旨意。里戈希的說法是她在害怕。」

  「害怕什麼?」

  「睡鯊號是第一個超出地球到木星距離的載人太空計畫,沃伊納一開始就不覺得真的能成功,她算是半被迫參加的,也先寫了遺書。結果船就這麼開出了木星,所以她開始對人類超乎她預想的強大感到不安,覺得需要神來制衡,免得人在使用強大力量的時候失控。

  她之所以不認同製造出我,一部份也是出於她信奉的教義跟神諭。她信仰的教派對試管嬰兒明文反對,也覺得銷毀受精卵就是殺人,所以對她來說最理想的狀況是能讓我一直被凍著,永遠不要發育出血肉。

  不過對我算是父親的那個男人卻相當執著地想要用已經失能的女同事來生產孩子,所以她只能求助於所謂的『神諭』來決定是要放棄抵抗、讓我得到肉身,還是在我的『父親』得逞前先把我銷毀掉。」

  「依照不可控的數字來決定這種事情嗎……。」

  「我想宗教的本質大概就是那樣。」

  孤合子把身體靠到「原杉菌」的身上,用臉輕觸其頭盔堅硬的側面。

  「她得到的『神諭』怎麼說?」

  「『神諭』指示她應該趁我被放進子宮前銷毀我,她卻因為那與她本來信仰的反墮胎教條衝突而遲疑了一段時間,我的父親於是抓到了最後的機會。在我被植入母親的體內後,沃伊納女士就轉而主張維持我的存續了,變得不惜榨乾我母親也要讓我出生。

  艾克多玲早在一開始就理解不殺我會帶來的惡果,才會對我這麼反感。她無法接受沃伊納女士的『神諭』,那大概是她們少數意見分歧的地方,儘管她們兩個信仰的神算是同一位,但沃伊納女士一直有對宗教獻出自我、或者請求神引導自己的情結,艾克多玲的話,我認為她是因為希望得到庇佑與寬恕才會信神。」

  「我媽信神是期待能藉神力過好日子,所以會跟神討價還價、禱告求神容許她偶爾踰矩。」樹花如此補充,她不時會意識到母親跟自己在看待萬物上的重大差異:「我不覺得我們需要宗教信仰。即便不信神,我也想保住妳。從經驗來看,神跟靈魂存在的可能性低到可以視為沒有,但妳的存在是清晰可證的,就在這裡……。」

  樹花低頭遮掩雙眼,咬牙隱忍。

  孤合子只好轉移話題。

  「差不多就在我們要離開這裡的同時,魚螈星也要消失了。」

  「有些迷蹤天體是會重新被找到的,我們知道它消失時的軌道位置跟速度,所以應該不用花太多年就能重新定位它。」

  樹花邊說邊踏入「原杉菌」胸腹部的開口中,躺進裝束內,然後將視野很差的頭盔與太空裝的頸部接好。

  「妳真的不打算再等等看嗎?」

  由於身形尚未調整,因此比起穿上了一件外殼,樹花更像是鑽進了一個洞穴中,與孤合子隔絕。她從「原杉菌」的衣襟間伸出纖弱的手邀請孤合子接近。

  孤合子沒有動,卻也沒有主動退開。

  「就算能找回魚螈星,那時它也不會再發光了,我害妳錯過的那一次就是永遠的終點了。」

  「最後一次閃燃的過程有被拍下來,那些影像在主系統裡面沒有被刪除,而且被傳到了地球上,我們可以看那個。」說著,她便拉來身旁的一條粗厚電纜線,將其接頭卡進了頭盔的臉頰處。

  她的另一隻手也從胸口處的開口伸出,以那隻手操作太空裝腰後電腦的小鍵盤,頭盔內隨之閃起白光。樹花再按幾個鍵,就有另一片光影被投射到頭盔的透明罩上,孤合子也認出了顯示的那段影像。那是太空船上的大型望遠鏡記錄下來的魚螈星閃燃,由遠紅外線光譜攝錄,投映出來的光影只有黑白二色。

  在錯過了億年奇景的發生與消逝後,孤合子當然也看過了那些紀錄不只一次,但透過顯示器或投影機觀看時,她的心中卻感受不到酸楚以外的感受。

  透光層後的樹花在看魚螈星脫離軌道的影像紀錄時依然顯得投入,孤合子卻無法與那近在身旁的歡快氣氛同樂,因為一直反覆感覺到,樹花那樣的歡快必然是壓抑著遺憾想救贖自己。而樹花看到她臉上的沉重,笑容也消失了。

  「我一直都看著自己的腦內,結果周遭的事情什麼都沒看到、什麼都記不得了。我想醒著,可是……那顆矮行星,要是還有機會……。」孤合子的聲音扭曲,像臉頰旁那些被飛入空中的淚滴沾濕的頭髮一樣:「我們當時明明在比絕大多數的人類都更接近它的位置啊,明明不用變成現在這樣的……。」

  然而,在閃燃現象頓時停止後,脫離繞日軌道往太陽系外方向移動的魚螈星已經幾乎遠離到要超脫人類觀測能力的極限了。

  戴著頭盔的樹花猶疑片刻,將影像切掉後坐了起來,從「原杉菌」的體內探出。

  她終於說出自己也花了很多時間才弄懂的實話。

  「其實我在準備觀測魚源星閃燃的時候,心裡覺得很麻煩,好幾次都想說就算了,不看了,我之所以最後還是勉強自己去看,只是覺得可惜、怕後悔而已。

  我其實不知道魚螈星的閃燃還有死在上面的人們到底哪裡重要,所以早就放下了……或者說,我根本沒有真正在乎過。我只是一直都在害怕,害怕經過這麼長一段太空之旅卻什麼都沒有留下,所以搶著想抓取一些自己也沒什麼興趣的體驗罷了。」

  頭盔上的光影閃了幾下,但最後還是顯示出整齊排列的白色方塊。樹花敲鍵盤,讓白色方塊跳動,出現反覆堆疊又消失的小點。隨後,她把接著頭盔的電纜線拔掉。

  「就算偷渡上登陸艇,成功下降到地球上後距離有人來接會有一段時間,那時候艾克多玲還是會把我殺了,她有時間把我的屍體處理掉的。」孤合子稍稍蹬地,擺脫贏弱的重力往後輕盈躍動:「我跟妳一起往地球降落的話,就要一輩子都在那顆星球上度過了。這艘太空船會變成垃圾,被丟在空中飄盪,等待墜毀。」

  就在她雙腿旁的那扇小窗外,那覆蓋著悠藍海洋的行星之上,與其周圍。

  孤合子不禁身驅前伏,輕輕地抓住了樹花所在的太空裝粗厚的手,即便不是碰觸樹花本身,那也不是她平常有勇氣做的事情,然而此刻的她卻無法不那麼做,她失去了自持所需的心力。但她也知道,縱使樹花再怎麼溫柔,此刻大概也無法救贖自己。

  「我終究沒辦法擺脫,想用自虐避免壞事發生,但壞事其實不管我自虐或不自虐都會發生。」

  「即便只在一顆星球上,也是有很多新的、好玩的事情。」樹花輕巧的聲音穿過口罩:「地球是魚石螈的故鄉呢,我想去看看真的化石,我們一起去吧。我們一定還有很多能夠把握的事情……。」

  「再活下去也不會有變化的。」孤合子苦笑,而且此刻的她又更確信了:「少數還會讓我執念的景象是魚螈星發光的樣子……但那顆星星已經不在了。」

  每當長期的焦慮因為某些領悟與決心而看似能夠停止、放下,好像就要可以自由的時候,孤合子就痛苦,因為一旦確認了放下是合理的、做得到的,自己過去那些因焦慮而承受的苦難、消耗的時間就真的都是可笑與荒謬的了。

  比痛苦更痛苦的是承受的痛苦沒有意義、而且明明可以脫離卻沒有脫離,所以,那種衝擊造成的哀痛牽制著她,讓她就算急著想擺脫焦慮、尋求放下、奪回人生,卻始終無法去承認曾有的焦慮是不必要的──而既然那是必要的,自己不就必須繼續用那樣的方式活著嗎?

  如果自己是因為某種「必須」而不得不承受痛苦、如果自己是受到不可抗力的壓迫而痛苦,那或許還能安慰自己,說那是人生的無奈,不是自己的無能。

  儘管孤合子確實是處於受不可抗力壓制的狀態才會活在焦慮與衰弱之中──是她大腦的生理條件逼迫她凝視憂慮不得眨眼──但在那艘太空船中,她沒有機會在本質上認識所謂的強迫症,只有一些喜劇跟綜藝節目會以強迫症難以抑制的清潔與整理行為作為笑話(太空船上有一些娛樂內容),弄得來賓捧腹不已,覺得怎麼會有這麼喜感的人,或者,是節目上的哪個人在介紹自己是如何固執時利用了強迫症的名號,請大家不要挑戰他所追求的完美。

  「我終究是一個好笑的角色呢。」

  她如此感慨。自己一直在疲倦、一直沒心力做任何事情。任時間在空等與焦慮中流過之後,又因為感受到空虛而更加難受,變得不甘心入睡,覺得睡著就將失去更多時間,最後變得更加疲倦、更缺乏心力。

  「奇怪,明明一出生就在人類史上最壯闊綿延的旅途中,在這個總結算之際,卻感覺到自己好像哪裡都沒有真正去過,只有生活崩垮失序了。腦中比較有印象的,似乎就是自己的房間、那些不得不踏足的生活區域,與自己定義的那些危險邊疆,也就是『相對安全區域』跟『危險區域』相連結的那些地帶──世界的邊界。

  我是不是其實期待著船上的哪個人真的發生嚴重過敏反應,來顯示過去的那些焦慮並不是完全無意義的呢?

  掙扎著逼近那些讓我恐懼的『危險地帶』,戒慎著不要跨出太多那還能忍受的『安全區域』,我在兩者模糊不清的交界帶貼了太多的警告標語來提醒大家不要誤入。妳的父母當然不曾理會,只有妳盡力配合我,且從未對此抱怨過。

  但那些『危險地帶』也是大多數能看見艙外宇宙的地方,相對的,在『安全區域』中所能得見的走道、桌椅、鐵閘門、室內梁柱在地球上的建築物中應該比比皆是吧?那為什麼不等到踏上那顆將困住自己餘生的行星後再去看呢?我為什麼過去沒有想過嘗試那麼做呢?

  所以,知道自己沒辦法去到那裡,才讓我不那麼懊悔。

  對外境的恐懼牽制了我,讓我沒辦法真正體會當下,可是在妳身上卻又是當下牽制了妳,讓妳失去了每一個外境。樹花……我們各自面對的問題可能代表彼此的掙扎都是無望的,頂多是交換挫折而已。

  妳不如試著用我的死來尋求最後一次的感觸吧,就像是這趟旅程的一個收尾儀式。

  看過的東西會不見、想過的東西會不見、感受過的體會也會不見……會不見的東西是克服不了空虛的,只有能累積又不可逆的事物才能夠對抗空虛。死亡就是會累積、而且不可逆的不是嗎。」

  所以,將空氣打入自己血管中的時候,孤合子痛苦卻也感到欣慰,自己至少似乎可以有一個完善的收尾。

  她卻忽然在登陸艇穿越大氣層的顛頗途中回覆了意識。

  從未經歷過的巨大呼嘯中,被固定在一張厚重座椅上的她注意到一旁窄小的舷窗外烈焰燃燒,青白色的電弧在混亂的塵霧中閃耀。被呼吸器壓著臉的她急忙轉頭,想搜尋樹花的存在,但在黑暗窄小的艙室中,只能看到三個穿著全套暗色太空衣的人影在眼前,難以辨識誰是誰。

  這種太空裝在設計時以能夠作軍事使用為考量(試圖對某日會拓展到太空的戰爭預先做準備),所以才會被製作成在夜空中能隱身、實際上在太空作業中相當不實用的墨綠色形貌。

  遠離頭頂銀灰色的粗糙月球,衝入地球大氣的登陸艇「橈足號」捨棄了大半結構,速度越來越快,卻在轉瞬間忽然陷落進了幽暗攪動的煙幕之中。因為大氣摩擦力而燃燒起來的船體周圍,光拉成曲折的絲線閃耀起來,不斷點觸金屬艙體各處,強大的電磁干擾了通訊。

  孤合子聽到船上的另外兩位成年人嘗試發出求救訊號的聲音,但回覆似乎卻只有刺耳的電波亂流,只好放棄。

  劇烈的空氣摩擦聲中,四人沉默,孤合子不禁暗自猜想自己其實是唯一在當下害怕的人。

  其中一個太空裝的身影在此時旋轉上身,僵硬地在安全帶下扭動,讓側面朝向了她的方向。

  她瞪大了雙眼。

  那是樹花。樹花的雙眼反照著無數漆黑按鈕上的字元透出的黃白微光。

  注意到孤合子的思緒後,樹花淺淺笑了起來。懼怕確實似乎不曾存於她身上,似乎宇宙萬物都任她使役,星球與黑暗都與她共生。可惜孤合子已經知道事實並非那樣……。

  下一次孤合子回復意識的時候,萬物已經靜息,昏暗的灰白色光線打在她臉上,水氣進入她的鼻腔中。

  扯掉身上已經快斷裂的安全帶卻仍無法起身,看不見的力量緊緊將她壓在椅子上,那是她二十年來首次能清楚感受到的重力。她失去飛行的能力了。

  在睡鯊號上,登陸艇似乎象徵著死亡。從太空船離開地球到孤合子第一次被地球之力所壓迫的四十年間,都尚未有一艘登陸艇從它身上離開後,上面的成員是活下來的。

  爬出登陸艇則是與死亡的又一次對抗。在靜止且陰暗的登陸艇中,孤合子翻身摔到艙室的地面上,周身只有幽暗與細塵揚起形成的飄然濃霧,不知自己身在艙內何方。

  她拔掉太空裝只有四根手指的手套,沒有注意到上面全是粉狀物(此太空裝只有四根手指,因為無名指跟小指合併在一起),將脖頸處的金屬拉鏈與扣環分開,抓住頭上的頭盔,卻還是必須努力扯動脖頸肌肉才能將其甩開,但頭盔落到一旁的聲音聽起來卻相當輕盈。

  僅管身上的負重被卸除了一部份,孤合子卻仍然無法挪動身體,只能在地上擺動頭部。她因注意到地面上堆積的落塵而感到驚懼,後悔自己脫去了頭盔。但現在她既沒辦法把頭抬離地面,也無法將頭盔撿回來,只好不斷用力以鼻子吐息,想減少吸入的粉塵量。

  終於將視線轉向出口處時,她所見之景象是在一生中少數令她感到深刻的。

  陌生行星的陰鬱光線從大開的艙門斜斜照入,曬在她的雙眼。瞳孔退卻驟縮,側臉貼地的她從門框中見到了怪奇的景觀。

  壯闊於寂靜之中、昏沉又因為景框的襯托而像是鮮明地在發光,光影太過詭譎而得以使她的心智多年來第一次──也許也是生命中最後一次──得以暫時不受強迫思想的拉扯,儘管只有幾秒鐘。

  當時明明應是在地球的日照面,卻幾乎不見陽光。在千萬葉片展開的樹梢裂縫後方,仰著頭的她看見低矮的天空中翻滾著暗色的濃霧,霧中有無聲的電光忽明忽暗,與幾乎震動大地的低沉回聲交錯起落。

  她思忖道,地球的天候比自己所預期的更加詭異,更像是曾在太空船上的老舊雜誌中所看到的金星大氣之想像畫面。

  光影被遮蔽,一個低伏的身影從視線以外的地方接近,她知覺到那是已經脫去太空裝的樹花,儘管難以轉動視角,只能看見那副纖瘦身軀的腰與腳的部分。

  樹花仍比孤合子更強壯一些,即便初次被地球的重力拉扯,還是能用膝蓋跪地爬行。

  「孤合子,孤合子!」樹花的聲音細小卻又急切。

  昏黑的光影中,倒下的孤合子看到眼前樹花的大腿上滿是暗色塵埃,在視野更高處,她的太空裝已經破損了,而臉上口罩原本的淡藍色也被沙塵覆蓋。孤合子想說話卻因吸入那些粉塵用力咳了起來。

  樹花抓住孤合子的肩膀,摟著她的脖子讓她側躺到自己的大腿上以利呼吸,但她自身也難以坐直,所以要把上半身放低到孤合子的肩胛上。兩人彎曲的身子在柔和的逆光中清晰,彼此交疊。

  孤合子在呼吸逐漸平穩後注意到了異狀,即便太空船是承受毀壞硬著陸的,也湧進太多的細砂了,那些灰白色的塵埃像是物體焚燒過的灰(在太空船中不太直接燃燒物體所以極為罕見),細緻而粒徑難辨,室內飄散宛若雨雪。不是從書上看到過的地球沙土,而是與多年前汙染了整艘太空船的宇宙塵相似。

  她的頭離地面比較近,呼吸稍微深一些就把沉降的粉粒給吸進鼻腔,流入頭顱中的煙塵促使她又咳了起來,淚滴滑出。在她全身的抽搐終於又靜息一些時,樹花摸了摸她的脖頸。

  孤合子的眼淚因為那樣而混入了更多的悲傷。她想仰望樹花的臉,卻怎麼都無法挪動頭。見到她的脖子不斷顫動,樹花主動把臉移近。

  「怎麼了?還不舒服嗎?」

  「頭好重……頭髮好重。」孤合子慢慢地說。

  於是樹花將孤合子長長的馬尾抓起,掛到了自己的領口上。孤合子於是有了抬起頭的力氣,睜大被塵埃給抵著的雙眼,她終於看見了樹花的臉龐。只見粉塵也讓樹花呼吸急促,不斷眨眼,臉上、口罩上沖刷出深色的淚跡,但卻沒有停止照看著孤合子。

  外頭的遠方高處又傳來耀眼的閃光與未知的轟鳴,然後有黑色的液滴墜落,落在艙門前的地上時將堆疊的灰色粉末打出深色的小坑。樹花與孤合子彼此相依,對抗星球的牽制爬到艙門邊。

  她們看見了在灰色的天幕下被氣流推動而搖曳的高大植物與它遙遠且錯綜交雜的群葉,空中飄墜的液滴頻率越發緊湊。當氣流將那些液體被吹過艙門,她們感受到冰冷的濕潤感,那是她們生命中第一次淋到雨、感受到風,看見扎根於星球土壤之上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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