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古生代的奇異星 3‧虛空中的哭聲

  3‧虛空中的哭聲

  他們絕大多數的經驗與執念都不被知覺也不被記憶,漫長的壓抑、等待與奉獻接近全無報償。數十年的漂流衝向數秒鐘的殞落,死前的哀號也只傳入空無之中,永遠消失……。他們的故事是虛空中的歌。

  仰躺在空中的孤合子因為缺氧與心臟抽搐的痛苦面容猙獰,淚水在低重力空間中凝結飄散。求生的本能驅使她發出斷續嘶啞的哀鳴,但同時,她的腦中卻還是想起了不久前樹花對自己說的那句話:

  「到了地球後,我們就不再被困在這裡了,妳也就不用再擔心宇宙塵的事情啦。」

  果然,自己一生都無法專注在身處的時空中,她心想,原來就算是在死前痛苦掙扎的時候,大腦中的思緒也還是會要執著地朝未來與過往探尋。但這次不是出於焦慮了,而是因為鄉愁,還有其中的懊悔。

  魚螈星上的人們,是不是也在類似的情境中感受到意識的喪失?在太空裝視野有限的頭盔中、在悶熱中,聽著自己的呼吸聲,盯著灰藍色的砂石或壯麗卻也寂寥的夜空,直到一口氣都吸不到為止。

  瀕死的孤合子回想起小時候所見的無解慘劇。那時睡鯊號在太陽系的邊陲成功接近魚螈星並展開探勘,登陸的成員卻意外受困,最終在絕望中衰竭而死。那時樹花尚未出生,她的父母──醫師兼(沃伊納死後的)船上實質領袖里戈希與駕駛員艾克多玲卻對腳下遙遠處日復一日衰弱的同船成員不太在意。五歲的孤合子則在聆聽那些滿是絕望的通訊時感受到震撼心智、無法化解的恐怖。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記錯了,畢竟是好多年前的事情,她好像聽到有個擱淺在魚螈星上的人說,要直接脫下太空裝,寧願讓自己被電磁輻射燒灼穿透、被冰霜凍結,也不要在束縛之中受漸進而無望的折磨,至少自己還能成為少數曾用肉身踏行地外天體的人。但在那之後,他的叫聲棲絕至極,讓人懷疑宇宙中的輻射線是否強烈得足以將人活活自皮膚到骨肉扯成殘片。

  也許那些都是不存在的記憶,不斷反覆的回憶過程扭曲再加上與夢境混雜造成的結果,但血管中有空氣滾動的孤合子還是因為那些思緒而開始懼怕起來。

  「那些人在電波的另一端一個一個死去,我沒有親眼看見他們,但我卻隱約感覺到他們失去生命時的精神狀態。注定要消失的心智就好像在我面前,用很緩慢又偶爾暴衝的進程惡化……。」

  睡鯊號在離開地球後的第二十五年,終於來到了魚螈星的面容之前。當時的記憶中,五歲的自己從太空船骯髒的小窗望出去時,雙眼中延伸的不再是星點離散的漆黑,而是彎曲成近乎正圓形、表面細緻凹凸的灰白大地。冰霜之中浮出灰藍色的山脈,山脊放射狀分佈,上面滿是長橢圓形的崩塌痕,與露出的地質紋理。山脈在星球的南極附近匯聚成高原,處在日光不及的暗沉之中,橫越高原的深邃谷地更是好像被墨水填滿一般無光,好像宇宙穿透了這顆星球,自那些裂隙中滲出。

  即便早已淡忘,必須透過退色的文件來複習先前制定的程序,大多數還活著的科學家仍迅速啟動登陸艇,趕著讓自己的鞋子沾附到長久以來的第一批自然塵土,感受自二十多年以前就未曾再體會的牽制──重力。

  但在登陸艇脫離睡鯊號,興沖沖往該星體表面下降時,卻沒人注意到當時的魚螈星正不斷有甲烷自地底下溢向區隔大地和宇宙的氣層。因為當時星體正處於繞日軌道上相對接近太陽的位置,增加的輻射熱汽化了那些被封在地底數億年的甲烷冰。

  瀰漫的甲烷被下降時點火調整機體姿態的降落艙引燃。聲音被稀釋的爆炸突發,炸壞了艙體外殼。路徑散開的各個登陸艇殘片朝各個方向凌亂下墜。

  約五分鐘後,偶然離開自己房間的孤合子從艾克多玲的口中得知事故發生。然而艾克多玲在講述事故時情緒似乎毫無波瀾,單是如此就足以判斷里戈希也留守在睡鯊號上,沒有被捲入事件中。

  那時的艾克多玲已經懷孕了,腹中那位她與里戈希的親生女兒,日後將被取名為「樹花」。

  「好在我懷了她,不然我就也在登陸艇上。」艾克多玲淺笑著對孤合子說,她指著自己孕育著生命的肚子:「這個孩子跟里戈希先生是我的守護神。因為懷了他的孩子,我有了他賜與的幸運。」

  孤合子眼睛圓睜,不安震動著她的身體與聲音:「其他人呢?」

  「不知道。要到天文台那裡看看嗎?」

  另一方面,在睡鯊號狹窄的通訊室中收到了倖存者的電波,收訊者是一位綽號叫『虎甲蟲』的太空船技師。

  淡褐色頭髮的末梢有點捲,「虎甲蟲」一雙眼睛的虹膜是非常淡的淺灰色。她眼窩內凹,嵌在睡眠障礙造成的黑眼圈內,身材纖長,站在地球上可以與職業籃球員並肩,總是帶著一頂有綁帶的深綠色平頂帽,帽子從後方兩側伸出的綁帶會被她拿來纏住捲起的頭髮。船上比較在乎自己外貌的人在日常生活中經常戴著能固定在頭部的帽子,以防頭髮在低重力下無序懸浮。

  她是太空船啟程時就登船的成員中最年輕的一位,在抵達魚螈星的時候剛過四十五歲生日,卻沒有得到祝福,而是看見悲慘。儘管她出身學院,但卻被分配進負責行政事務的組別,無法參與科學研究,事實上她曾因向科學家提出建議而被教訓過。或許是因為年紀最小,其他初始成員一直都用綽號稱呼她。

  在被擾動的電磁亂流中,「虎甲蟲」所聽見的報告如下:

  「我們還是成功迫降於星體表面,暫時沒有重大傷亡,艙體的毀損也還在可修復的程度內,可是殘存的氧氣不可能讓我們活到得以重新返航之時,現在升空必然也會引爆四周的甲烷──若要等待星體表層的甲烷全部溢散到太空或重新固體化,從我們的模擬來看,至少要再等數百萬年。

  只有修好的信使二型可以等到那時候自動起飛,再透過地球方的遙控踏上回程,前提是當時的地球方有人記得要遙控的話。」

  所謂的「信使二型」是指一種用以快速往返太陽系星體之間的無人機,長得像是一支兩公尺高、表面縱紋交錯的圓錐。那些機組員們在信使的窄小艙體內留下了自己的遺書與附近採得的岩石樣本,隨後坐等死亡。

  他們終將困死於星體之上。

  倖存於睡鯊號上的,除了沒有加入登陸隊伍的艾克多玲與其腹中女兒、孤合子與里戈希,就只剩「虎甲蟲」了。他們沒有一個人有辦法救援腳下數萬公里處逐漸衰弱的同僚們。

  「虎甲蟲」開始日復一日與登陸艇通訊,嘗試講些笑話安撫受困者的情緒,後者在前幾天還願意勉強自己輕鬆應答來奉陪,幾天後就無法再忍受那樣沒有實際意義的安慰。電波傳來了惱怒的嘶吼。

  「就說了我沒氧氣!能救趕快救!不要再叫我說話了!」

  嘶吼又逐漸演變成哀求跟疏離淡然的虛弱敘述,因為他們很快就發現擠在太空裝中的怒氣只會留下來折磨自己。

  「……你們其實能救我們對不對……只是在試探我們吧?這也是規劃的流程之一嗎?我要怎麼樣才能讓你們停止?可以了吧?」

  「他說死前至少要看看這顆星球,所以走掉了,到地平線那邊去了。」

  還會進行通訊的人逐日減少了。

  也有持續維持著穩定的對話情緒直到很後期者,但明顯那只是基於某種體貼跟自我形象的經營在硬撐,沒有通話的時候早就幾乎僅剩直覺與本能。

  「氧氣沒剩幾罐了,大家一定都開始在期待別人趕快死,幾個話特別多的人大概是怕自己的氧氣罐空掉時別人已經把剩下的都取走,所以故意加速消耗自己正在用的部分。」

  「我很難分清楚他是死了還是只是在休息,我沒辦法過去看他的狀況,因為我自己也沒力氣走,這裡的重力好像變強了。」

  「我們做的事情都沒有意義,過去三十年都沒有意義。」

  孤合子沒有權限進入通訊室,但那裡有個對外的小玻璃窗,在那裡她能聽到也能看到裡面的絕望。她不時就悄悄路過,希望能聽到有誰忽然說起,自己找到了解決當前困境的方法。但她只會聽到電波送來越來越模糊、接近哀求的呻吟聲。

  反覆睡了又醒,受難者們的理智將近全數枯死的時期到了,無人勸阻但也響應寥寥,被隨便修復的登陸艇承載著飄渺的期待與幾個已不在乎彼此性命的乘客,在星體表面上空二十公尺處成了數十塊往各處噴發的碎片。

  搭乘者的軀體從煙塵中飛出,在穹頂中遙遠的孤星注視下滾動,直到被引力拉回地面。甲烷太濃無法使用引擎升空,卻又太稀薄而難以傳遞聲音,這場像哀求又像控訴的自殺伴隨著的是用電波四面播送的啜泣與早已無力的麻木叫聲。

  有一個人在活活渴死前,祈求頭頂高處冷氣房中的人們能理解自身的處境。

  「我們實際上不是被困在星球上,而是被困在自己的太空裝裡。堆積在胯下的屎尿越來越膨大了,開始溢流、在散不去的燥熱中腐化下肢。」

  那人死去後又過了數個小時,孤合子意識到通訊室中「虎甲蟲」的背影在過去幾天中都維持著一樣的姿態,她試探性地敲窗對方也沒有反應。於是孤合子也開始在窗邊等待,觀察是否能認出什麼動靜,卻發現就連又傳來滿是痛苦的、越發絕望崩潰的聲音時,座位上的「虎甲蟲」也只是僵坐原處。

  又過了幾天,不太相信有什麼新事情發生的艾克多玲終於在她的請求下進入房內查看。只見「虎甲蟲」確實是沒有動過的,起身沒有,回話也沒有。從面容與氣味來推測,那至少是起於一星期前。

  「應該是吃藥死的,沒想到我們這種藥還有剩啊。」艾克多玲皺眉,轉頭看向門口不敢接近的孤合子:「要來看看嗎?」

  孤合子退到門外,眼神閃避。

  但之後,她卻請求里戈希幫忙重開那扇門,讓自己能坐到那個殘留著屍體氣息的位置上。

  里戈希似乎也不在意曾有人在那間房內死去,開了門後沒馬上離開,而是隨著孤合子一同利用反作用力向位在高處的那個座位接近。

  在幾乎沒有重力束縛的睡鯊號內,通訊室被設計成一個左右窄而上下空間延伸的井狀結構,兩個座位上下堆疊,每一個座位區都有一點五公尺左右的高度,各自配備一個對外的小窗口(朝向睡鯊號的「腹部」,能遠眺矮行星上衰竭的人們)和一個粗厚的映像管螢幕,操控區的元件相當簡化,暗示功能其實不多,旁邊附有一套固定在金屬椅上的太空裝──在有需要的情況下,此艙室能緊急與睡鯊號的其他部分脫離成為克難的登陸艇,因此備有那種時刻使用的艙內裝備。

  孤合子坐在較高處的那一個位置。此室內的色彩黯淡,沒有會發光的按鈕,鍵盤都是以暗色或透明的塑膠殼構成。入座後的她用卡頓難拉的安全帶固定住自己。

  「妳在這裡聽也幫不上他們的忙。」

  「我覺得離開的話會有壞事發生。」

  孤合子對跟來自己身邊的里戈希說,然後謹慎地伸出手,請求他能給予自己通訊室的鑰匙。

  「那妳要一輩子坐在這張椅子上嗎?」里戈希的神情肅穆,但全身上下只穿著一條四角褲。他是一個高大的男人,給人某種難以忽視的強壯感。即便在這個飄渺的失重世界,肉身的構成必然因為缺少拉扯與抗衡而發生無可避免的退化,將近六十歲的里戈希略顯鬆垮的胸腹部中還是能夠辨識出肌肉的輪廓。

  隨手將一片邊緣刻有細緻亂齒的的卡片型鑰匙放到空中,里戈希抓住映像管螢幕上緣將自己拉近操控區,把通訊介面開啟。他刻意放慢雙手的速度以讓孤合子能在大腦中跟著演繹。

  「至少要等到事情結束後。」抓住懸浮的鑰匙,孤合子說話的速度時快時慢:「不然會有壞事發生。」

  「那只能希望底下的人快點死光呢。不然要是妳一度以為他們都死了而放鬆去做其他想做的事情,結果突然又傳來了呼吸聲,妳不就又要趕快跑回來嗎?」

  「所以大家其實在這種時候,都在希望垂死的人趕快斷氣嗎?」

  里戈希退開,身體前傾開始緩慢滾翻,頭頂朝下的後腦勺很快就浮現到孤合子眼前,那讓他的視線與孤合子的避開。視線看著一旁,上下顛倒的他說:「我在地球上的兒子離世的過程很艱難,他躺在床上掙扎了很久,每天看起來都比前一天更虛弱又更痛苦。當時的我正在進行太空人的選拔。

  原本他還會強顏歡笑希望我們放心;後來變成想讓我們能接受與他道別;又變得像幼兒一樣不時痛哭或暴怒說不想要十幾歲就死、為什麼不是我們這些大人死;最後惡化到連話都幾乎不會講了,只能哭,或發出怪聲音。」

  忽然有個片刻,里戈希只是慢慢呼吸。接著他將全身迅速轉正(差點踢到了孤合子的頭),並以「結束開場白後要正式開始一場演出」的語氣,帶有傲氣地笑著呼喚孤合子的注意力:

  「我現在要跟你說的是在地球上不能展露的人類內心狀態,社會化的大人會否定或壓抑那些念頭,但其實大家都會有,只是因為虛偽跟軟弱,那些人假裝它們不存在。

  比如,在一個因為病痛瘋掉的人指著自己大罵『你們這些人!哪個比我還值得活下去的!』的時候,心裡憤怒地對他嘲諷著『我越來越期待看你慘死了呢』──但是,但是,但是,妳別誤會,基本上我跟我兒子感情是很好的,或者說,有很長一段時間我沒有比他更親近的人,即便如此,我還是無法單純因為他的病況慘烈就接納他的任何惡言,即便他只是個國小畢業沒多久的小傢伙。

  某天醫師突然跟我們說他大概今天就要死了,那時我才剛看完一些色情……啊,這個好像不適合跟妳這麼小的孩子說呢。」

  里戈希苦笑,低頭看向自己。

  孤合子其實大概知道他說的是什麼,雖然年僅五歲。里戈希大概是出於自身的癖好,而經常衣不蔽體,在船內各處找機會自瀆,也把色情刊物隨手亂放,稍有人對此露出不悅他就暴怒。孤合子也因此知道人在肉體慾望橫行於腦中時可以有怎麼樣的醜態。

  除了艾克多玲會委婉抗議外,幾乎沒有人會勸阻里戈希的脫序行為,因為他在宇宙塵溢散事件後就成了船上僅有的兩位專業醫師之一,而船內的共識是讓把持人命的醫師擁有僅次於總指揮官、甚至相等於總指揮官的權位。現在總指揮官與僅有的另一位醫師都已是異星上的腐敗屍體,他不僅成為最後的醫者,也擁有了太空船上新任總指揮的頭銜。

  里戈希繼續說:「這麼說吧,他要死的時候我很想上廁所。但我媽媽、他的祖母說家族的所有人要送他最後一程,我也覺得畢竟是自己製造出來的人,道別是一件大事情。所以我決定忍到他斷氣後再去廁所。我忍著忍著,大概過了一個多鐘頭吧,我兒子終於不動了,但大家都不確定他是不是真的離開了,所以我又多等了一下。」

  「所以他是真的離開了嗎?」

  「沒有,我以為終於大獲解脫,要衝去廁所的時候,他忽然又呻吟了起來!其他家族裡的人都跟著慌亂哭泣,有些人明顯對我兒子還有氣息而有點開心的樣子,有些人則心疼禱告。但那時我對我兒子的處境一點都不悲傷。沒有開心或悲痛,而是煩躁得不得了,心想:到底是要不要死啊?」

  里戈希邊笑邊講,卻像是因為緊張而表現不好的喜劇演員。

  孤合子低下頭。

  「……然後呢?」

  「大概那是迴光返照吧,他很快就又靜下來不動了,但因為剛才的經驗我決定再等一下,雖然我那時根本快要撐不住了,滿腦子都只想著廁所廁所廁所廁所廁所。」里戈希皺眉,有點艱難地回億快三十年前的事情:「結果就在我以為他真的死了的時候,他又給我開始抽動起來。這次我不管了,直接衝進廁所解放。」

  忽然,里戈希的神情古怪。剛才還是一副漫不經心、帶有點戲謔的鄙視模樣,此刻卻是一種看來威嚴盡失的樣態,那表情比他的笑容還要更加少見,看起來是某種暴露出脆弱、毫無防備的悲傷。

  很快他回過神來,恢復剛才的輕蔑語氣說道:「等我從廁所出來,回到我兒子那裡的時候,他已經真的死了,再也沒有一點動作或聲音。他就這麼被放到了晚上讓人收走,我跟我上一個孩子的道別就是這樣的。」

  里戈希喘了口氣,轉身就要離開,隨便丟下了一句:「所以妳想上廁所的時候最好趕快去。」

  孤合子轉過身,看著眼前的操控區,忍不住問里戈希:「當時沒有繼續忍耐是錯的嗎?身體不舒服的時候,也沒辦法珍惜最後跟他相處的時間吧。」

  「誰知道,但如果我在他真的死掉的時候有忍著,待在那裡,大概也確實就是像妳說的,滿心都在咒罵著這死小孩怎麼不趕快噶屁吧。那樣有比較好嗎?那樣有比較好嗎?……事實就是,怎麼選都是錯的。只要沒能把慾望放下,留下來或離開都一樣。

  反正現在那些都是快一百天文單位以外的事情啦。媽的,希望大家要死的時候都快快死透透,這樣周圍的人只要放輕鬆慢慢傷心就可以了。」

  里戈希說完便離開了。

  孤合子皺眉,哀傷在神態間懸垂,那份哀傷驅使她想反駁里戈希,但卻又不敢。

  在那之後除了上廁所,她幾乎不離開那個座位,也難以離開。

  而無法、也不太有意願為魚螈星上的受困者們做任何事情的艾克多玲只是照計畫進行軌道觀測,並且與地球方面的人商談後續計畫。這裡與地球的距離讓每次通話的間隔至少要二十多個小時,而且訊息不時就有缺漏。

  魚源星上的電波又傳過來了。

  登陸艇那一側的人持續不時將他們的悲痛與煎熬發送過來,孤合子在那個座位上斷斷續續地聽了數十次,每一次她都覺得那些聲音穿入了自己的身體,卡在脊髓與腦顱的某處,直到斷訊後才消失,卻留下了攪過的洞口。她曾經疑惑過要不要回話,卻總是只能深深吸氣而難以吐出,而對方便再次靜默。

  然而這次不大一樣,這一次對方傳來的只有電波雜訊的滋擾聲,偶爾會斷掉再續,對方的發訊並不穩定,好像有微弱的哽咽聲夾雜在裡面,但孤合子卻又覺得那可能是從自己的腦內發出的。

  突然,雜訊裡浮出一個人混雜著鼻水與眼淚淺笑的聲音,輕聲說道:

  「不等了,我要脫太空衣囉。」

  金屬零件剝離的聲音,氣流迅速外洩的聲音。然後電波被切斷、不再傳來了,連雜訊都不再有了。

  結束了。不知道為什麼,孤合子感受得到。這一次穿透她身體的是龐然的恐怖,她被恍惚淹沒,拉扯僵硬的下巴哭嚎起來,從出生到當下都不曾有過如此劇烈的動遙。她親身體驗到了無常。

  拔掉安全帶,她踉蹌撞到窗邊,低頭俯視著遙遠星球曲面上的那些受困者的方向,當然她只能勉強看到魚螈星表面細緻的冰層與山脈紋路,無法得見任何一位受困者的身影。過去二十多日中,他們選擇自殺或哀鳴至身心耗盡而死。船上的孤合子日夜見證那些注定慘死之人的終結,引導她的惶恐通往崩潰,只剩下哭嚎的力氣。

  被哭聲吵到的艾克多玲原本就在附近,她不耐地進入房內開始辱罵孤合子,要她閉嘴:「那些死人哪一個活著的時候有比我對妳更好的!我在這裡妳就不用哭!」

  但孤合子卻仍無法吞下那些恐懼與悲痛。

  里戈希在門口聽著神智崩毀的孤合子被艾克多玲拉扯著衣領與頭髮責罵,眼睛卻看著一旁,想著過去自己與兒子的事情。

  例行的觀測又進行了七個地球日的時間,確認了星體上的受困者真的就在那聲坦然清脆的蛻變後盡數死亡。而被迫看著他們一一死去的孤合子發生了嚴重的心智退化,數個星期後才復原。當她驚訝於自己竟能在不知覺中回復得以穩定思忖的自我時,曾經擁擠喧鬧而承載著巨大的人類求知心、踰矩和愉悅情境來往更迭的老地方,睡鯊號,只剩下四個人:孤合子、艾克多玲及其腹中胎兒,還有里戈希。

  二十二個人出發四人回,兩個人在啟程的時候不存在。

  樹花很喜歡的那本書,《夜空的化石》,內容講述著在地球史上的各個紀元曾經活躍的生命們,牠們頂上的星象如何、曾有如何的天文事件流轉。那些動植物與天體的畫作和重建模型場景之照片被卡在印刷整齊而密集(偶有偏斜或退色)的文字旁,向讀者平靜敘說人類對時間與空間極遠處的幻想。

  太陽帶著繞行自身的天體在銀河系中巡遊,因此足夠古老的地球生命在夜裡曾頂著很不一樣的星空,有些物種還曾在超新星的照耀下失去月色與地球陰影的庇護。而數兆年後,宇宙中若還有生命也必然不在地球上,屆時第一顆藍矮星的顯現,則或許會被那些遙遠處的意識所感知。

  書中某頁的畫作,描繪了結束泥盆紀的那場大滅絕將要收止之際,魚石螈、棘石螈(Acanthostega)、溝鱗魚(Bothriolepis)、古蕨(Archaeopteris)等動植物在泥灘地上的死狀,側邊寫著的文字曾被樹花朗讀出來如下:

  「聲音傳達不出去。那些變成化石的動物死前的哀鳴不會留在岩層中,爪痕足跡與扭曲的骨骼血肉也會漸漸被風化,難以看出曾有的掙扎。對著虛空盼望,聲嘶力竭,痛苦而孤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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