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古生代的奇異星 5‧我們的大局


第二部 與安好決裂


  5‧我們的大局

  從往日的夢中回過神來,孤合子發現自己被帶到地球,但這一次登陸過程再次出錯,她與樹花、艾克多玲和里戈希迫降在熱帶一處叢林遍布的島嶼上。

  暗紅色的卵形登陸艇幾個小時前才因為撕裂了大氣而留下一身漆黑焦痕,淋過了大雨後仍然冒著灰煙。它栽在山林中一片罕有的土石裸露之處,那是一處陡峭的崖坡,連綿叢林間因為地勢隆起而產生的破口處,地層紋理顯現的丘陵。

  孤合子看向身旁,那些彼此簇擁相連的樹木頂層翻騰陷落,呈現出劇烈的高低差,反映著被遮蔽的大地傾斜的樣態,那是由地涵熱柱與板塊的動盪運轉而生。

  此刻,她的長髮已被截斷。現在她的髮尾只比耳朵低一些,但雙耳還是大半被覆蓋住,大大的眼睛則從烏黑不平整的厚瀏海間探出。

  「妳怎麼穿制服?一淋雨就會失溫的。」

  里戈希從地勢低處向她走來,石堆在他腳下被採得滑動,他穿著短袖格子襯衫與登山褲,腳上是一雙表面剝落的牛皮靴子,看起來像放了四十年,實際上也就是放了四十年,鞋底都半脫離了。

  「我沒有帶自己的衣服過來。」

  孤合子身上穿著的是睡鯊號的「制服」,那套連身的薄帆布製工作服,從頭到腳都是黑色的,為公部門配備的太空標準衣著。不過,大家在非會議的場合都隨意穿自己的私人衣物,這些老制服於是出乎意料地保存得不錯。

  然而,以生活於乾燥恆溫、不具蟲害的太空船中為使用預想的這款工作服,在熱帶雨林中是既怕水又不散熱,大一點的蚊子恐怕都能直接用口器刺穿。

  樹花在太空中的常態性穿著就是艾克多玲用那套黑色的太空船制服改成的。「樹花特製版」不但成了高領服裝,還加了衣擺的設計(假的,因為本體是連身工作服),為了不讓那片衣擺在低重力下隨意漂蕩,內側用了綁帶與磁扣固定於大腿根。

  但現在樹花也褪去了那副常見的裝束。此時她正在不遠處的高草叢邊,低頭看著腳下低處的樹海,身上穿著適宜在熱帶叢林活動的淡色薄衫和亞麻褲,外頭再加上一件有點太大、垂到小腿的灰藍色連帽外套,薄但是防水。

  「登陸艇上有一些衣服,趕快去跟艾克多玲拿。」

  「她好像正在通訊。」

  為(不太有效的)防止蚊蟲叮咬,樹花的短袖襯衫內加了長袖高領棉衣,里戈希則大概是嫌麻煩而沒有加上那一層,他多體毛的頸子上黏著拍死的蚊蟲。手套與口罩依然在樹花臉上,但口罩的存量大概會在幾天內耗盡,到時她就得直接用自己的呼吸系統承受漫天的火山灰。

  那場劇烈的火山爆發,中心點位於此地以西兩百公里處,濃密的墨雲此時已經擴張到周圍的大片區域,在這片山林上空隔絕日照,使正午一片昏黑,與清晨難辨。

  然而,極為乾燥的火山塵埃在雷達上卻難以被識別,只監看雲氣分布圖會以為此處晴空萬里,適合從外太空回來的人穿過。於是,攔截了登陸艇的火山物質在高速風阻產生的摩擦高溫中融成黏滯的形態,爬過艙體表面,最後再次因降溫定型成堅硬的暗色玻璃,像打翻在金屬艙體上的一層漆。

  「那些火山玻璃,雷達看不見,卻又會妨礙通訊,很麻煩。我們太倒楣了。只要再向東飛一百公里就能跟來接我們的船會合。非趕上不可,雖然不知道這裡的時區,但應該至少在後天之前要讓妳活跳跳的樣子被報紙刊載才可以。」

  「什麼?」

  「我們本來要等妳醒來再降落的,但投票日要到了,不得不出發。怎麼樣都得把妳抬上登陸艇。好在妳現在看起來不錯。」里戈希笑著對她說。

  「什麼選舉?」孤合子依然沒反應過來。

  「貝茲拉斯克總統大選,就在明天,萬眾期待!我們回地球的日子有點晚了,但還來得及,還能救我們孤絕但堅毅的祖國!」

  「我們應該跟這些地球上的事沒什麼關係才是,再說,我沒有國籍啊。」

  「但沃伊納跟這場選舉很有關,所以妳也會有關。」里戈希稍稍皺眉,用一副嫌麻煩卻又得意的笑言來解說:「我們先前一直希望地球上的人不要知道妳的存在,就是不想危及沃伊納的名聲。誰知道他們其實早就已經發現有一批人類受精卵到處流傳了,許多樣本都已經被確定下落──包括妳──他們知道有妳被帶上了太空,甚至知道妳活下來了。我也很驚訝,我們跟地球對於彼此的狀況掌握得這麼差啊!」

  里戈希雙手打開,瞪大雙眼浮誇地煽動著孤合子。

  「可是政變啊!革命啊!我們那不親蘇聯也討厭美國的溫柔祖國貝茲拉斯克啊!冷戰中的清流,終於民主化了有大選了啊!原本應該是普天同慶,可是接連發生的經濟跟政治危機,讓太空探索部被解散、關掉了──畢竟上太空本身就是舊政權的宣傳手段,新政府當然有沒有好感了。部門關閉之後,地球上就沒人理我們了,整整十年的時間,我們對地球幾乎一無所知。好在近幾年終於又有人開始跟我們連繫了。

  前幾天,他們忽然傳來了悼念睡鯊號罹難者的訊息給我們,看見妳被列在死者名錄上面,我都要嚇死了!趕快要艾克多玲去阻止妳,誰知道妳那麼快就給自己打針了啊,就算我是醫生也沒把握處理這種狀況呢。」

  里戈希忽然停了下來,變得一副厭倦。

  孤合子早就覺得,與其說里戈希是出於熱愛表演、想吸引他人注目才舉止誇張,倒不入說正好相反,他應該是極為厭惡這種表演行為,之所以堅持去做,是出於其他用意。那跟沃伊納執迷於觀測「神意」可能是類似的。

  里戈希又繼續訴說,依然有點過度的起伏,但語氣明顯變得平板了。

  「是『虎甲蟲』。她大概是預料到這些事情,希望能救妳,所以在自殺之前偷偷傳了訊息給地球,指控沃伊納『把不明受精卵孵出的少女殺掉了』,搞屁啊!這讓現在的我們無論如何都得向大眾傳達妳還活著的事實,畢竟沃伊納的名聲非常要緊──事關一個政黨有沒有機會保護這個國家。」

  「到這裡我就不懂……。」

  「我們的祖國好不容易民主化後,現在有兩個大黨作為政壇要角,將沃伊納當作眾多先烈之一的那個叫做『大局黨』,是當年戰勝了獨裁政權的民主派,他們的政敵叫做『秩序黨』,主要是想肯定舊政權過去的功績。其他小黨是負責站隊的,無關緊要。

  沃伊納曾經阻止過一場針對民主派領袖的暗殺,被害人就是後來創立大局黨的人。重情義的大局黨人一直為此事感念著沃伊納──儘管她是舊政府時期的軍人。但救了民主派的舉動違背了舊政府的方針,讓沃伊納一度被取消上太空船的資格,是全國民眾自發性的群起抗議,才讓她最後依然是睡鯊號的指揮官,而我,也才會跟著她一起出發。

  妳可知道,在我們與地球斷訊的那段日子,敬愛沃伊納為的大局黨都因為她殺了妳的謠言而被攻擊抹黑,在選情不樂觀的此時,得搶在投票前讓選民看見妳活著的樣子才能及時破除汙衊,避免秩序黨把國家賣掉。」

  孤合子聽了不禁苦笑。

  「所以我之前是因為那樣的政治願景而得去死,現在又改成因為同樣的政治願景而不能死了?」

  「這個政治願景相當重要!是很多人能好好過生活的……命脈!」里戈希雙眼周圍的筋肉擠成一團:「妳以為我喜歡這樣玩弄人命?但要是秩序黨把國家帶向極權,可就不是妳賠一條命就能算了的!妳再講這種屁話,我在大選完之後就把妳丟到紅燈區接客!」

  里戈希想起貝茲拉斯克在九零年代的革命,從「貝茲拉斯克民主國」變成「貝茲拉斯克」,民主從國家的名稱中被拆下,轉化成真正能讓國民參與的程序,儘管那也是睡鯊號上的許多人──尤其是自己──所樂見的開化,他們卻也因而在星空中變得更加孤離,只有美國政府曾經聯繫過他們幾次。大局黨的新政府上台後,貝茲拉斯克一時無力經營太空探索──地上眾人的飢貧與不安得先處理,於是睡鯊號上那些舊政權的使者們被放逐作為天外棄民,無論怎麼發訊都會錯失被接受的可能性。

  「……算了,妳們女人就是這樣吧,沒辦法好好冷靜下來評估局勢,老是會被什麼愛什麼恨什麼憐憫之心動搖,無法冷靜。大自然給了人類那樣的生物性限制,一些職位終究不適合由女人擔當。」

  「這不是性別的關係。」孤合子顯得為難。

  「我這麼說,妳好好聽清楚。女人在人類演化中是生育後代的角色,依循情感行事才是本能,而我們男人,則在征戰跟狩獵中一代一代地增進了客觀思考情境的訣竅。那樣的沉穩、對情感的控制,是我們的特質。需要以那樣的特質來行事的政治,是『很男人』的事情。所以,就是性別的關係。

  以前船上總是有幾個女權人士在說性別跟能力無關,要大家改變一些慣例來實踐所謂『平等』。呵,怎麼可能真的平等?自欺欺人罷了。讓女人肩負更適合給男人來做的事情,看起來很進步,實際上卻是拖垮群體的效率。」

  「你是說生下我的人……。」

  「是啊,生下妳的那個人就是船上的女權主義者……她叫什麼名字啊?宇宙塵的事情處理完後,經歷過的其他男人都走出來了,就剩她一個一直精神失常,到死都在害怕,沒辦法再有什麼生產。那不是過於情緒化是什麼?根本就是船上的寄生蟲!

  她以前很喜歡說一些什麼後天養成、自我覺察之類的,但天生的生物性是不太會被那種無力的掙扎撼動的啦!」

  此時,艾克多玲走了過來,神情畏縮。

  「怎麼啦?」里戈希一派輕鬆地問,他的情緒高高低低。

  艾克多玲於是作出困難的宣告:他們現在身處的雨林,是此刻與貝茲拉斯克乃至於大多數國家都交惡的熱帶島國「息羽林國」。

  「而且我們剛好降落在他們內戰的交戰區裡。」

  「『息羽林國』?妳是說返行群島嗎?糟糕……。」里戈希不悅皺眉,口中吸著口水,聲音忽然變得低沉而凶狠。他使勁跺腳,語速放慢,似乎在壓抑著不要忽然升高音量:「我們還在打仗的地方啊!」

  艾克多玲怯懦地退後一步。隨後,她卻忽然用凶狠的眼神瞪向孤合子,好像是暗示著要孤合子快離開她與里戈希的談話現場。

  孤合子理解,於是悄悄後退,慢慢離開。

  「這個鳥國家的政治比我們的祖國還糟糕!」

  她聽到里戈希在背後痛罵,聲音仍然逐漸變大。

  稍後,艾克多玲來到山坡邊向樹花解釋他們現在所處的境地,孤合子也在旁邊聽。里戈希當然不在場,艾克多玲因此才能以冷酷自若的姿態說話,但看得出來,她內心正處於高度壓力的狀態。

  「原本息羽林國是民主國家的,但幾年前他們選上台的執政黨突然趁天災宣布廢止民主制度、轉型成無限期集中權力的獨裁專政體制。民怨因此集結成反抗勢力。反抗軍以魚網為象徵號召群眾跟政府鬥爭、試圖逆轉情勢,他們被稱為「網旗軍」,一部份的軍隊也響應他們。所以我們如果看到掛著或畫著魚網的的旗杆,不要輕易靠近。

  現在內戰還在打,好在應該快結束了。」

  「局勢穩定了嗎?」樹花問。

  「網旗軍輸得差不多了,在絕大多數的戰區都遭到殲滅,最終僅有一小部分退入占這座島嶼約三分之一的內陸密林中藏身,他們被圍困已經大概五年了。不巧,我們現在就在包圍圈裏面。」

  睡鯊號的登陸艇觸地之處,可是在包圍圈幾乎最深之處。

  「這片包圍圈裡幾乎都是未被開發的熱帶雨林,原本只有三個被深山隔絕的小聚落,他們彼此早已交互衝突多年,其中一個近乎已經被消滅。因為內戰的關係,網旗軍跑過來以優勢武力挾持了他們,所以現在三個村子擠了一堆武裝人員,相當於軍事要塞。

  不過,雖然他們在山中似乎會鎮壓村民,自身卻也越來越衰弱了。所以外面的政府軍目前似乎已經沒有打算強攻,只是打算維持封鎖來等待戰事落幕。也因為這樣,息羽林國政府不太願意派遣搜救隊進來這裡接我們,說要等待他們評估,在那之前叫我們在原地等待。」

  「只能這樣了吧。」樹花冷靜地同意。與她的父親天差地別,孤合子心想。

  「不對,息羽林國現在的政權本身就不在乎人命、國際關係又相當惡劣,似乎沒有太重視我們這些外國人的安全,事實上他們還在罵我們造成了困擾。包圍圈不大,我們應該自己想辦法往大城市走……。」

  「可是投票日怎麼辦,搞什麼東西啊!」里戈希忽然走了過來,他持續反覆著暴怒又冷卻的進程,艾克多玲一注意到就馬上收聲。

  「搞什麼東西啊!」大量的粗口夾雜在里戈希的喝斥之間:「就是要趕時間才提前下來,現在又要等多久啊!」

  艾克多玲畏縮不定。

  「你的男性沉穩特質呢?」看向遠方樹海的樹花竊笑著問,似乎是有聽到先前里戈希與孤合子的對話。

  「閉妳媽的嘴!妳以為妳還是小孩子嗎!」

  樹花沒什麼反應,頂多只是身體在忽然提高的吼聲中稍微震顫了一下,但沒有將視線自綿延的林冠上挪開。

  「底下有哭聲。」她的背影說。

  循著哭號聲,他們四人艱難地從山坡下行,通過無數叢生的低矮蕨類與樹木,路上里戈希邊喘息邊碎念著「攻擊性也是男人的生物性,想否定男人的本性才是性別歧視」之類的怨聲。

  他們終於找到了哭泣者,是一個赤裸的東亞裔女子,她被關在林間的一個竹籠內,竹籠被榕樹的氣生根壓制並加固,而她正絕望地想把包圍自己的積水與嘔吐物撈出去。

  她──或用認識她的人所使用的稱呼,小絲──的年齡似乎跟孤合子相似,至少不會超過二十歲太多。全身滿佈傷痕的她對來到自己眼前的四位太空倖存者說,自己是不遠處的村落「平村」的人,被關在這裡已經兩天沒吃東西了。用的卻不是睡鯊號上通用的波蘭語。

  「是法語。」艾克多玲說:「這裡戰後被法國管過數十年,現在通用法語。」

  里戈希斜眼暼艾克多玲,一臉不耐煩,又罵了一聲髒話。

  「不要緊,我入伍前在比利時住過,溝通上沒問題。」艾克多玲壓低音量,看起來有些尷尬:「我也有教給樹花。」

  樹花點點頭。所以四位睡鯊號的倖存者中,只有艾克多玲與樹花能聽懂小絲的話語──樹花是自艾克多玲處學會,出身希臘的後者則在入籍貝茲拉斯克後,又在比利時就學過數年。

  「我們是剛降落的太空人,火山爆發損傷了我們的登陸艇,所以不得不迫降在這座島上。這兩個孩子是在太空中出生的。我們有一些乾糧跟水可以給妳,但妳要用誠意交換。」

  艾克多玲語氣變得更為冷漠,這個前提是她要能暫時維持不讓里戈希進入自己的視野中。

  「先說妳是誰,被關在這裡的原因又是什麼?」

  「……我剛出生的孩子死了。」

  「所以才被關在這裡?妳殺了妳的孩子嗎?」

  「是病死的。這裡一直在打仗,從內戰前就我們就跟其他村子在交戰了。戰爭讓山裡的人口缺乏,所以女人要服生育役,服役期間讓嬰兒死亡是重罪。」

  「搞什麼,不就是性奴隸嗎?」艾克多玲愣了一下。

  「那是為了大局。」小絲說話的語調變慢了,她喘了一下才繼續:「如果我們的領土被敵方佔領,女人的處境一定會更慘。管事的男人都說有什麼意見應該等戰爭結束後再講。」

  聽不出來小絲本人是否認同這種說法。

  里戈希從艾克多玲謹慎的轉達中了解了女子所說。

  然後他輕蔑的歎息。

  「說什麼『大局』……果然女人自己也會認同加害女人的系統,恐怕她們對待女性比男性更兇殘!」

  那讓艾克多玲輕輕皺眉,但聽到里戈希的態度從狂暴轉為戲謔,她無法不顯露出一點情緒上帶著慶幸的舒緩。

  她決定繼續與小絲對話,可以的話繼續刺激里戈希去攻擊小絲,而不是自己。

  「妳覺得戰爭結束後,真的有誰會聽嗎?好啦,我也沒興趣評論你們這些原住民的文化……。」

  「我們不是原住民。這個國家的大多數人都是一百年前左右才從台灣過來的,真正的島嶼原住民只剩下東南邊的低地還有一些了,我們跟他們彼此語言也不通。我們只是自成世界,打了數十年的戰爭。」

  「台灣人,對嗎?」里戈希沒等艾克多玲說明,便忽然這麼問。

  「你怎麼知道?他們說山下城市的人也是很久以前從台灣過來的。」

  「當醫生的時候,我有去過台灣開研討會,那裡的人有講過息羽林國大多數是台灣移民的後代,在台灣被日本統治的時期過去的。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後,息羽林國從日本轉給法國管,最後法國人讓這裡獨立建國時,一些地方領袖就據守深山,將道路封鎖、毀壞,不再跟外面的世界互動。」

  「為什麼?」

  「當時山區是非法集團盤據的基地,建國後的法律上又比法國管理時更嚴格,於是他們圈起山林跟政府宣戰。我忘了兩邊有沒有真的打起來過了,反正剛建立的第三世界國家也沒什麼統治能力,不過分裂成好幾個村的這些人彼此又打得更兇。」

  「當時的山間居民都配合那些犯罪者嗎?那就不用同情他們了嘛!」艾克多玲不禁噴笑,用波蘭語說:「要是他們當時選擇跟政府站同一隊,不要配合非法勢力的話,今天也不用落得這麼難堪了。求仁得仁,他們自己享受。不肯好好考量未來也怪不得誰。」

  然後她稍稍冷靜下來,追問小絲:「現在離這裡最近可以通電話或傳真的地方在哪裡、有政府單位的地方在哪裡?」

  「現在跟以前的政府都是敵人,這裡不可能有人替你們帶路的。而且這裡到城市要繞過很多山,不熟路的人不可能走出去。再說大多數這裡的人都不曾去過都市、也不被允許過去。」小絲不太在意剛才艾克多玲的笑顏,她認真告誡:「你們如果想靠自己走過去,就算過程中沒有被叢林殺死,也會被衝突波及,我想你們應該等外面的人來救你們。」

  「我們趕時間,還是希望你們能有人來幫我們帶路,或大致上告訴我們方向就可以了。」艾克多玲低著頭,儘管看起來也很嘲弄:「成功到了都市之後,來接我們的人會給酬勞的,看是要美金還是這個國家的錢都可以談。」

  小絲卻搖頭。

  「跟她說們我們把她放出來,作為交換條件。」里戈希提議。

  「不,看來她幫不上忙,留她在這裡吧。」

  「什麼?」樹花插嘴。

  「要尊重異文化,而且這也不是我們的責任。」回覆樹花的時候,艾克多玲總會盡可能讓語氣溫和,但此時還有點不太正經且帶著暴力的嬉鬧感混雜其中。

  「這不是重點,現在這個人被關在籠子裡,看起來身體就要撐不住了,我們不該在這時候……。」

  「這是她村子的責任,她要哭去跟她上面的酋長或頭目什麼的哭,再不然找個墳墓去跟多年前選錯邊的那些前輩們討公道,就是不該跟我們多話。」

  「不要接近我的村子,他們跟網旗軍都會把你們當成敵人的。我們一直跟外面的世界疏遠。先是戰後來宣告和平的日本人,然後是覺得我們仍然是同胞的台灣人,接著是想來這裡建設的法國人,他們都死在這片山裡。」小絲低聲哀嘆:「村裡的大家唯一會接觸外人的時候就是在與敵軍交戰時,所以開始覺得村子以外都是敵軍。實際上我們現在也是網旗軍的奴隸。」

  「那算了,我們在自己的營地等我們的人。」艾克多玲搖搖頭,長嘆一口氣後用手示意身旁可以離開了,並以波蘭語簡單作結,說這個女人是鄰近排外村落的性奴隸,那裡所有年輕女人都得當性奴,而且附近就是被網旗軍把持的村子……這些人沒用、幫不上忙。

  「求求你們了,我只需要能撐一兩天的一點點食物就好了,你們還是留著大部分沒關係……。」

  「等等,我怎麼可能真的給妳啊?」艾克多玲忽然顯得很厭倦:「我們也是受困者呢!還比你們更不熟這個地方,沒有多餘的東西可以施捨妳。如果連這種基本的判斷力都沒有,妳周圍的人哪天一定也會死於妳的天真,不要當拖累親朋好友的人啊,尤其是在打仗的時候。」

  樹花抗議:「我們不能玩弄一個已經盡力幫助我們的人。」

  「冷靜點,雖然妳很善良,但也該長大了。看看真實世界的現況:我們沒有餘力也沒有義務幫助他們。」艾克多玲儘管態度稍微軟化,卻仍不願配合,她刻意改用法語、以教化的語氣說:「『在意他人』是已經過得很好的人才需要做的事情,而我們已經是可憐人──沒有誰可以要求可憐人慈愛。」

  「我不是說『他們』,我是說『她』。」樹花瞪大眼睛,也稍微有些激動了。

  「可以了,可以了,走人!」艾克多玲毫無懸念地轉身。一般來說她不會用這種輕浮的態度與樹花對話,但此刻,里戈希的壓迫感使她失常。

  「講什麼廢話,煩死了。」原本已經走了一小段的里戈希又大步走回來,抓起樹花的手腕要將她拉走。遲疑的樹花身體僵直,難以拉動。里戈希咂嘴,頭晃了一下,下顎以上的部分就忽然隨著一聲爆響四散了。噴湧的血泉前僅剩他整齊枯黃的下排牙齒。

  艾克多玲愣住,隨後發出扭曲的尖銳呻吟,終於放聲嘶鳴。她衝刺想抓住那具頭部殘破的身體,卻還沒有抵達,就被一旁受槍擊炸開的土坡嚇得向前摔倒。

  只見十五公尺外的坡地上,站著另一個東亞裔男人,他手中灼熱的獵槍尚未完全放下。上身是斗篷,下身是粗布長褲,他從巨大的蕨類葉片後穿行而過,邊自彼方逼近,邊挪動槍口瞄準新的目標。

  小絲忽然對他們大喊了一段話。

  「她要我們往東走,沿著坡地向上,到跟以前他們敵對的村莊去求救,村子的名稱叫做『靜村』。」樹花恍惚地對身後的孤合子翻譯。

  接著,小絲進一步急切叮囑:「那裡離城市比較近,跟平地的政府軍好像有一些交流,一定是一個比較文明的地方。他們穿硬鞋、常常戴著面具,看到就能認出他們!」

  樹花抓起地被植物間的石塊想砸破竹籠,卻只能留下無謂的痕跡。左右盼望的孤合子則也想找東西來幫忙,卻又一次因為疑懼而停滯原地。她意識到自己在抗拒去碰觸腳邊泥濘且可能沾了嘔吐物的岩石。只要石塊上不小心沾附到酸腥黏液的面積多一點,她就無法不把它丟掉另外找新的。

  匍匐的艾克多玲終於爬上死去的里戈希。用臉貼上那因為缺了頷關節固定而顫來晃去的下顎,她厲聲哭喊,無心再阻止樹花做任何事情。而樹花也無法停手,儘管身旁的樹木與泥地不斷中彈,自己的右邊腋下也受流彈擦傷。血紅在她的衣物上擴散。

  此時反而是小絲主動抓住了樹花。她用頭頂住竹籠的欄杆說道:「快帶她們走吧。」

  直到此刻,孤合子仍選擇先向樹花伸出手,牽上樹花後,再用另一隻手扯著艾克多玲逃離,連帶讓被艾克多玲抓著的里戈希遺體在脫離她們前,先刮出了一道滲血的地面凹痕。他的下巴在那時鬆動,軟倒一側,變成了不轉脖子但嘴巴轉的樣態。

  開槍的男人大步前來,怒吼了一串字句。隨即被小絲從竹籠中伸出的手抓住小腿,他轉而將槍口指向了小絲……。

  樹花明白那男人喊出的話語,卻不明白其確切含意。

  那男人所叫喊的是:「植物學家!自己的過錯自己承受!」

  呼吸斷續的孤合子無法回頭太久,但她沒有再聽到槍聲。照小絲的描述,能生子的女人在這裡被當成是經濟動物、或者是軍需品,男人大概不會隨意殺害,卻可能會用更可怕的方式來「經營」她。

  可是小絲一旦幫助她們逃跑,說不會被視為叛徒。諷刺的是,「叛徒」是對人類的稱呼,她在被論罪的時後才會恢復人類的身分……。

  如預料之中,衰弱的肢體很快就讓孤合子軟癱,繼而整個人伏下。她在太空船中是最缺乏營養與運動的人,也未曾為了登陸進行任何準備。活著的三人中行動能力最好的樹花只好撐著兩人艱難地往高處爬去,她們的據點──登陸艇──就在那裡……。

  但穿過低矮的構樹叢後,卻看見登陸艇周圍已經有了另外三個背光的陌生人身影。一個爬上了傾斜的高處外殼,似乎正在檢視燒灼的焦跡與碎裂的火山玻璃,他的手中也有長槍,另外兩個站在亂石坡上的則抓著手臂長的刀在大腿旁晃來晃去。

  撐著虛脫的艾克多玲,樹花與孤合子只好又匆忙往低處潛伏,躲進構樹葉的底部。

  向東,要向東。

  艾克多玲恢復自行走路的氣力時,他們已經朝著小絲指示的方向走了兩公里左右。如今除了樹花,剩下的兩人都得邊走邊抓住身旁的灌木枝條來協助支撐體重,踉蹌蹣跚。

  趁著讓她們休息的空檔,樹花一邊用手壓住腋下難以止血的傷口,一邊用左手與右手肘交錯施力,折了兩根長枝條來讓她們當拐杖。

  孤合子沒有來得及換掉身上的黑色制服,儘管因為火山塵幕給遮蔽了烈日,氣候還算涼爽,超出身體負荷的奔走卻仍讓她喘息冒汗,她只能拉下連身工作服的拉鍊,將上身的部分脫到腰際後用袖子打結,然而,腰部以上都只穿著運動內衣的結果卻是換成各種吸血昆蟲尋其體溫而來。

  樹花脫下自己身上穿著的薄外套,將帽兜掛到了孤合子頭上。然而她自己也憔悴,面容黯淡──槍傷造成的失血有點太多了。

  艾克多玲顯然對自己穿了樹花的衣物很不滿,孤合子能看見她怨恨的眼神。但艾克多玲仍處於里戈希性命驟止的哀痛中,還無心辱罵。

  不過,孤合子還是將外套拿下,包住樹花的傷口並纏緊,想辦法透過壓迫來減緩她的生命從裂隙中滲漏。

  「我當時又被身體的感覺給干擾了。」

  看著孤合子努力收緊外套繞成的束縛,樹花艱難卻有些尷尬地笑著:「但不是因為被子彈打到,而是因為想上廁所。明明在那個時候……真是遲鈍。」

  艾克多玲也趕來幫忙穩定那件染血的薄外套。

  而樹花扶住孤合子的肩膀,繼續說:「那個竹籠啊,旁邊好像本來就有個裂口,用手扯不開,但如果用石塊敲那裡的話,說不定有機會把它敲開。可是『好想上廁所』的感覺卻一直從我腦袋裡跑出來,就算在我拿石頭敲打的時候也一直跑出來……我很想停下來除掉那個感覺後再繼續想辦法,但事情就是會一直發生、一直結束……所以我沒注意到應該敲那個地方應該才是正確的。我又因為自己身體的感覺而沒趕上身處的當下了。」

  「那不重要。」艾克多玲扶著樹花的背,孤合子已經打結,她也沒什麼忙可以幫了:「就像剛才說的,那是那個女人跟她的同胞自己該付的代價。選錯邊不用負責的話,選對的人不是被當白痴嗎?」

  「她做了什麼選擇?」樹花轉頭,瞳孔從瞇起的眼角落下,直視艾克多玲的雙眼。

  「她選擇哭!要不是她哭讓我們跑過去看,我們就不會什麼都沒拿就得像這樣逃出來,里戈希先生也……。」艾克多玲的語氣就像乞求女兒閉嘴,不然自己就無法再當個好媽媽。

  躬身檢查那件外套滲血的狀況時,孤合子忽然覺得小絲跟自己長得很像,也許一部份是因為在與小絲初遇之前她從未親眼見過另一個如自己一樣具有東亞裔特徵的人,但另一部份則或許是小絲所受的挫折與她堅持之事物,叫喊著孤合子對自身的認知。

  「聽說我也是戰爭的產物,說不定這裡其實是我的故鄉。」

  「那場戰爭沒有打到這裡。」

  「但可能有些戰爭難民有逃到這裡來,在他們因為捐贈身體樣本而得到酬勞後。」

  那是在六零年代,熱帶亞洲發生了一場「打穿雨林的戰爭」。當火光化為灰煙,砲聲下沉空出平靜,目睹軍人們離去的倖存者們轉而與飢餓和匱乏交戰。

  科學的使者們隨即抵達該處,有些帶來醫療,有些則在醫療之餘,又用「在附近的大城市買飲料般的價格」利誘戰爭遺民進行各種人體試驗,其中就包括了各種後來成功或失敗的試管嬰兒與胚胎幹細胞技術。

  「沒有水可以喝也沒有住處的人,無法不被有酬勞的人體試驗吸引。我只是當時來自難民的眾多受精卵之一。」

  若製造出受精卵,就可以當成實驗素材來販賣──只要混在其他動物實驗用的冷凍胚胎中,要運送就不太困難。就算流入了正規的實驗室,物種的差異也會讓這些卵難以成活。孤合子就是被混在一堆蠑螈卵中走私。

  「像我這樣不存在的人能為投資方省錢,先篩選掉一些沒希望的待測藥物。不過,跟我同一批造出的胚胎本來就不被認為可以成功發育成人,誰會想到有人拿去作實驗以外的用途。」

  原本應該要被拿去承受基因編輯或藥物影響的孤合子,意料之外地,成了在飄動的太空船中眨動眼睛的一張面容。

  「之前的那場宇宙塵溢散事件,讓生我的那位科學家一眼失明、肺部受損。但最嚴重的是她在那場事件中受到無法平復的驚嚇,罹患了心理疾病,在那之後她再也無法工作了。」

  抓著矮樹的枝條以拖行身體,孤合子彎腰通過寬大的樹蕨葉之下。身影在葉片低垂的缺刻中閃動。她對樹花說話,卻也讓艾克多玲聽清楚。

  「也因此,才有男人主張她應該彌補在船上毫無貢獻、消耗資源的罪過,擔綱孕母將我產下,讓我成為新的勞動力。」

  「那個男人是垃圾。」走在她前方的艾克多玲操動沙啞的喉頭低語:「用屁股想也知道那是騙人的,要把妳訓練到能接手太空船上正式的科學工作,需要的時間遠超過整個航程,到現在妳也還是一事無成不是嗎?」

  孤合子笑著點點頭:「那是為什麼?太空船上總不需要補充士兵來打仗吧?」

  「那個男人只是在幻想成為一個爸爸可以證明與提升自己的人格。儘管他也算是受歡迎的人,但生不出來,找到機會就想搞一個小孩來養養看而已。他還想跟沃伊納生呢,媽的。」

  「成為爸爸就能提升人格嗎?」樹花問。

  「就說是幻想了,他只是喜歡看別人依賴自己。那種『我有了小孩或妻子後就會進化、更加受到敬愛』──不知是哪來的自信。」艾克多玲的話變多了,內心苦楚似乎稍稍緩和了一些:「還有,其實他真正追求的是能隨意擺弄他人的感覺吧,說話都像個邪教教主一樣。妳媽尤其是那個男人的首要目標,因為她曾經強烈要求讓船上的女性在工作量上可以跟男性均等,她帶頭抗議,那讓很多男人都想教訓她。」

  看來里戈希也是其中一位。

  「擔任孕母是她的意願嗎?」

  「出於內心愧疚才同意的,她被精神操弄了,覺得自己無法工作是對不起其他人,所以不敢違抗,把自己當成其他人的奴隸。在那之前她明明是一個氣勢很強的人,帶領船上的女性團結,爭取跟男人同樣的休息時間,但在宇宙塵逸散的事情之後她就再也沒有說過那些話了。」

  那就是孤合子與她的名字的來源,孤獨的合子,不知何來的黑市人體實驗素材,被夾帶在蠑螈的胚胎中航行宇宙。太空船上的人不抱期待地培育,養出了一條被強迫症纏擾的生命。

  忽然,有一個女性的聲音用法語叫他們停步。音質纖弱但語氣沉穩。

  三人匆忙迴身,卻只看見周圍交錯橫生的大小樹木,隨後才意識到那個戴著面具的人站在僅兩公尺外一片傾斜的石壁高處,是喬木與巨大的蕨葉橫生讓她隱於枝葉之後。

  雖然看不到臉,但可以發現那個女子的腦後綁著三束黑髮交纏成的一束長辮子。橫蓋她雙眼處,是三片半圓形的竹片,有螺紋被刻在其上,左右兩片平邊朝上,中間鼻樑處的那片則相反,遮掩口鼻部的則是交錯編成的長條型葉片,兩邊臉頰下各伸出一條延長的先端,像是劍齒虎的獠牙。

  除了遮蓋眼睛的木片,她的前額上還覆蓋著向鴨舌帽沿一樣的薄木片飾物。她佩弓持刀,穿著樹皮布製成的灰色長袖薄衫與黑色長褲,薄衫的領口擴大延伸成環繞到腰部的斗篷,雙腳末梢自小腿以下被細竹枝固定,那些枝條被綁成靴子,銜接底部竹片拼成的踏墊。身上掛的大布包中,露出好幾條爬蟲動物長著粗礪鱗片的纖細尾巴。

  而她腳下的岩石表面上有一系列凹坑,交錯排列成歪曲的路徑向低地,那竟是踏穿了石壁的足印……那當然不是面具女子的行跡,而是遠古時代某種以四肢爬行的動物留下的生痕化石。那動物破碎的遺骨就在少女的腳邊顯現,是一隻粗短的扁趾後足與一條延長的尾椎,從被侵蝕的暗灰色岩塊表面浮出,仍可見生物存活時的部分骨骼連接狀態。那尾巴腹背側延伸擴展、長出鰭條,像是某種兩棲動物的尾鰭。

  戴面具,穿硬鞋……。孤合子仰頭看著那人,一邊挪動身子將虛弱的樹花護住。

  「是『靜村』的人。」樹花小聲提醒身旁的她與艾克多玲。

  那個人名叫影晰。

  帝國日本在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時,取得了這幾個大洋洲島嶼的主權,並引導許多台灣人從當時也是日本領土的故鄉遷移到此處,組成開發隊協助當時的政府在這被改稱為「息羽林」的群島上進行港口、市鎮、林場、礦場與軍事要塞等設施的構築。

  深入最大島深處的開發隊伍驅趕當地原住民族,駐紮立定,形成村莊,自一九二二年起開始發展至今,成為了互相仇視的三個聚落:「靜村」、「平村」與已被另外兩個村莊屠戮、現在接近滅絕的「生村」。

  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後,息羽林群島改由法國治理,島上的居民慢慢不再說日語而改說法語,就連難以抵達的深山中也不例外。但在法國人離開,「息羽林國」獨立新生的時候,深山中的村落因為身處公權力難以企及的邊疆,而開始了動亂。自那時期起,誕生於孤立聚落的嬰兒不再有戶籍,曾在法國管理時代有法律身分的成人則因為村落間的殺戮逐漸減少。

  少數走私槍枝與藥品的非法集團會從島嶼難以看管的東南側隱蔽地上岸,來跟山間居民交換沉在數個山谷沼澤中的十九世紀歐製戰車,透過拆解那些舊軍武,獲取不受五零年代後因全球放射性汙染而不再有的低本底鋼(註)。這些軍火販子可能比政府還更熟悉島嶼內部的山徑,即便在內戰後山區被封鎖,仍然找得到一些可穿行的隱密山道。

  隨著息羽林國的軍事發展茁壯,經濟與政治穩定,政府一度打算強攻山林完整國土,儘管突如其來的地震、火山爆發和隨後的政變、內戰延後了征伐,多年風聲帶來的恐懼卻逐漸壓垮三個村的統治者。也許是因為難以消解的不安,村莊彼此之間的戰爭也越來越激烈殘忍。

  直到外面來的軍隊潰敗、退入山間,所有的山區居民都淪為了奴工和敢死隊,其中一些,更是成了軍需品。

  叢林中,受蕨葉、地衣、傾斜樹木與化石骨骸簇擁的孤合子仰望著這顆星球上遠古與當今的眾生,甫脫離幽靜太空漫長記憶的的她,忽然受到無數陌生生命的擁擠所撼動。

  在這片緊抓著她的大地上,她將與安好決裂,與希望和星空道別。


【註:「低本底鋼」是指生產於核子武器時代前的鋼材,因為沒有受到核武試爆時隨著大氣循流散溢全世界的落塵所染,保持非常低的放射性,需要保持低度放射能干擾的場域就得使用這樣的材料,多從古老的沉船中獲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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