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棲息地的失去與殘留〉11‧為了懲戒做的實驗
11‧為了懲戒做的實驗
傾幻終於還是鼓起勇氣回到了正在上課的教室內,這一堂課的授課老師是澈明姊。班上一群比較會起鬨的同學們在注意到他回來時,歡樂的像他大叫:「大小姐!恭候你好久啦!」
傾幻沒有理會,澈明姊則在那些人稍微靜下來後,關心傾幻的左手狀況如何。
只要霸凌沒有上升到會留下身體傷痕的程度,澈明姊就不會阻止自己的學生間的霸凌事件。因為他認為老師照顧弱勢會讓學生沒辦法體會現實中的不公平,並讓他們失去想變成強者的動力,意識不到「強化自身並為自己出面鬥爭」的重要性。
在傾幻敷衍帶過後,澈明姊又追問他是不是自己一個人回來的。
傾幻照實回答說是。澈明姊聽了就低頭沉思了一下,並在確認傾幻不是主動拒絕了可隱的陪同,而是可隱一開始就沒有要陪他過來後,他拿起手機傳了很快地幾封訊息。
接著,他抬頭問傾幻,知不知道為什麼剛才自己回來的時候班上會有同學報以嘲諷。傾幻沒有回答,或許這時「回以任何答案」都跟「不回答」一樣,都將招來一陣教訓吧。
於是澈明姊替他代答,順勢教訓。他說,若傾幻在自己返回學校的路途中出意外死了,他的死亡顯然會被持疚高中的學生慶祝,可是,大概也被南地國中這裡的學生慶祝吧。接著兩所學校就會發現彼此的立場其實沒有差異很多,進而開始和解。
多數南地國中的學生也樂見傾幻死亡的原因,是因為傾幻已經確定考上了持疚高中開設的國中生實驗班,下個學年就將轉過去那裏就讀。訊息傳開後,南地國中的學生們意識到自己擁護的戰爭象徵,年底就會變成敵方的一員。相對的,持疚高中的學生則也開始得知自己嘲諷的對象就要取得己方身分的事情。
儘管也有很多的方式可以調解那樣的認知衝突,但願意為此繼續參與衝突的人確實正在變少。因為事實上,就算傾幻沒有考上持疚高中,多數人一開始就只是想尋求認同與刺激才打仗的,而現在也差不多到了刺激逐漸被習慣、打擊敵方也變得太平凡而難以得到認同的時候。
所以,澈明姊才會搶在今天,帶著仍有戰意的同學們到持疚高中去示威,他對班上同學們坦承自己的這份苦心。
班上幾個比較浮誇的同學開始敬拜起了台上的老師。
還有一個原因,一個同學輕蔑地大聲提起,傾幻被那些高中生欺負確實很可憐,但是大家已經厭倦了被強迫要愛傾幻了啦。在與持疚高中的衝突開始後,一度有段時間不幫傾幻說幾句話、鬥爭得不夠用力就會被當成學校的叛徒。他說:「這種政治正確已經讓大家開始感覺厭煩了!」
班上一堆同學們紛紛鼓掌附和,澈明姊則邊得意邊請大家靜息下來。
「我什麼時候……有要你們愛我?」傾幻環顧四週這麼問:「……我一直在表達的都只是『不要再騷擾我了』而已。」
他感到憤怒,卻又想到先前對可隱的激烈言詞。斥責可隱讓他感到內疚,那樣的感覺延續到此刻,讓他對四周嘲諷他的同學不敢反擊,害怕自己又一次因為衝動而傷害不該傷害的人。
「那種氣氛不叫你負責叫誰負責啊!」他被如此反嗆,許多人聽了大笑。
「傾幻,我認為根本沒有什麼人真的像我一樣在乎你的處境。」澈明姊有些無奈地笑著說:「每個加入這場衝突的人啊,都只是因為他們喜歡起鬨、享受大家一起鬥爭或受到矚目的感覺而已。大家雖然都講好聽話說關心你,但終究都是為了自己的好處啦,你對他們根本不重要!」
有些學生趕緊跟澈明姊撒嬌,說老師誤會自己了。
而傾幻否定了澈明姊的那種說法。他承認,或許真的有人以那種玩樂心態在看待這場校際衝突。但他不會擅自認定沒有人真的在乎自己。
「不然要是真的有那樣的人的話,那樣就太失禮了。」他悲傷地直視澈明姊的眼睛:「不能否定他的存在。」
此時傾幻忽然也發現,自己雖然一直期盼這場莫名其妙的校際戰爭盡快結束,但在發現真的就要結束的此時,他竟然又感到有些寂寥,那些不捨其結束的感覺令自己無法忽視。不是因為他覺得事件中衍生的苦難有什麼值得留戀之處,而是始終孤立於群眾的他,絕少身處於一個集體現象中,使自身與他人的處境都被同一個力量所牽扯,那種感覺讓他感覺到自己與他人有所聯繫,即便到底多少人是認真看待自己的感受也無法確定,就算存在,也被混雜在大量的敵意與嘲弄之間。
他自覺,也許自己已經因為處於漫長寂寞的折磨而變得不正常了。
「傾幻好溫柔喔!」坐在傾幻身後位置的同學忽然向前一撲,從背後抱住了他。他猛然陷入驚嚇,想起最初發生在自己身上的那場事件──那場引起今日兩校衝突局面的事件。
關於該事件早已長出一堆扭曲過的證據與傳言。實際上,起始僅是基於一個傾幻自認為「平凡到可以視為日常」的選擇而已。
在數個月前的那天放學時,一個不認識的中年人找離開學校的傾幻借錢,說,自己的孩子想吃東西但他身上剛好沒錢,希望傾幻能發發善心、施捨幫忙。傾幻立刻掏錢了,在對方離開後,不遠處一個目睹過程的持疚高中的學生前來提醒傾幻,那大概只是在行騙而已,那種手法已經算老套掉了。
傾幻回答道,自己也知道那幾乎可說就是詐騙,尤其他也不是第一次遇到像這要錢的陌生人了。但他仍然每次都會在不至於讓自己經濟困難的情況下拿出錢來。即使那些說會稍後回來原地還錢給他的人一個也沒有真的做到過。
被問及為何如此重複,傾幻便這麼解釋:「被騙一百次、一千次、一萬次……總會有一次遇到一個說真話的人。」
這就是他不斷在有疑義的要求下堅持付出的原因。他希望自己能一直保有那樣的行動力。
該持疚高中生知道傾幻抱持的那般理念後,覺得那種濫好人行徑根本是在姑息惡人,並間接使更多類似詐騙發生、讓更多人受害,可說是一種鄉愿。所以他與幾個朋友商量好,要拍攝一支影片放到網路上,內容是讓傾幻因為自己的自以為是的善心出醜,藉此來教訓他。
他與朋友們在南地國中的校門口發起了一場提供「免費擁抱」的活動,讓有意願的路人都可以參與。他們刻意找了一個與傾幻外貌相似的人穿上南地國中的制服,來擔任擁抱的提供者,然後當他們發現放學的傾幻從校門口走出時,幾個拿著「免費擁抱」招牌的人就偷偷摸摸跑到在等紅綠燈的傾幻身後。
接著,他們安排的暗樁,另一位持疚高中的學生,假裝認錯了人忽然將傾幻抱住,然後馬上行徑驚慌地道歉,請求原諒。一如他們預期的,傾幻原諒了那個人。
隨後那幾個的高中生帶著免費擁抱的招牌,假裝順路繼續尾隨傾幻。自傾幻從學校門口離開,到吃完東西回宿舍的路上,一個又一個安排好的暗樁陸續假裝認錯了人(其中一位就是最先想教訓傾幻的那個人),在傾幻沒有預期的情況下「不小心」抱了他很多次。偏偏傾幻回程時其實正因吃壞肚子腹痛,某一次的驚嚇中他不禁有些失態,發出了古怪的叫聲,由於類似性行為時的呻吟,當下就引起了眾人的爆笑,也在事後被當成了影片刻意凸顯的橋段,並且經由網友多次再創作而成為迷因。
但傾幻還是如他先前所言,不曾對任何一個人發怒或追究。
事發當時,躲在後方不遠處的攝影者,與藏在各個相關人員身上的隱藏鏡頭及收音器材暗自錄下一切,那些素材在加上趣味的字卡後被包裝為一場「街頭社會實驗」傳到了網路上,頓時成為被廣傳的話題。儘管影片中將傾幻的臉打上了馬賽克,許多人最終還是辨識了出來是他。
影片發布後,傾幻得到了兩種評論:
一,如同企劃這支影片的持疚高中學生所言,傾幻是個濫情姑息惡人、間接危害社會的笨蛋。
二,傾幻其實是因為想博取注目與稱讚,才故意扮演好人。甚至該影片其實是傾幻與持疚高中學生的合力演出。
當然也有少數同理傾幻的聲音,那些言論被以上兩種觀點者嘲弄為濫情或是虛偽。嘲諷者中也不乏南地國中的學生(以及某位被抓包的老師)。
不久後,持疚高中開始安排學生搬遷到南地國中宿舍區,使住在校內的傾幻因為不安而開始出現強迫症狀。他因為那樣表示要去找其他住處時,有些南地國中的師生覺得他那樣逃走的行為是「玻璃心的展現」,而再一次開始公開討論此事。
他們這麼說:
「給人家抱一下又不會少塊肉?而且大家也不一定都真的在笑你,只是當紓壓幹片看而已啊。」
「都給你打了馬賽克了,你還覺得大家都認得出你,你也自我意識過剩了吧!」
「你自己心理素質要強啊,不要當玻璃心,一下就碎滿地好不好?」
「你這樣不是等於在說他們學校通通都是壞人嗎?太沒禮貌了吧?」
果然,持疚高中的許多學生因為感覺自己被當成犯罪預備軍而集體抗議。在衝突來到此階段後,南地國中師生的言論中,有意或無意中想牽制住傾幻的意圖都變得更加強烈。那些人要傾幻必須留在校內宿舍居住,因為若是他搬走,就等於南地國中「認輸了」。其中也有那些曾叫傾幻不要那麼玻璃心的人們,他們對於自身群體的尊嚴之完美卻有著堅毅的執著。
傾幻意識到,自己對可隱動怒時,心中所懷抱的就是與那些拍片羞辱自己的人相似的不平心態。自己也覺得可隱在姑息欺凌他的澈明姊,因此想教訓可隱──這也是為何他會如此懊悔兇了可隱,也因而不敢在此時對來自教室各處的嘲諷生氣。
「欸,這次你怎麼沒有高潮了?還是其實你現在跟當時褲子上都有屎?」抱著傾幻的同學竊笑著挑釁他,邊開始玩他的頭髮。傾幻沒有回話,強忍著眼淚湧升與動怒的衝動。最終,那些衝動化成了挫折、悲傷,讓他的神情變得更加落寞。
其實傾幻也認同覓晏與可隱的說法:情感終究是種有害處的本性。但矛盾的是,他卻也有點渴望著能自身的情感能被溫柔接納,他隱隱期望著某個人能對自己施予那樣的恩惠。他太過寂寞了,覓晏已經放下的那份「被人肯定與信賴的渴望」他放不下,也無法如可隱一樣自情感衝動中超脫。
他也認同可隱與覓晏所抱持的信念:所有生命都該被在乎,對特定對象的偏愛便可說是一種排外行為,那是不對的。他卻也仍有些渴望,能贏得某個人特殊的偏愛,也就是說,自己在希望「不對的事情」發生,並將在發生時對那麼做的人感到迷戀。他對錯的事情抱持盼望並感到喜悅。他如此想要瞭解所愛之人,就如釐溯想要被所愛之人瞭解。
他想要至少有一個人能不再對自己說「那個你不用知道」。
他很清楚,自己不應該因為那樣而合理化任何排外行為──包含對自己有益的那些。那樣的對錯認知他絕對不願拋棄,人無法活得無過錯,人無法在道德上完美,但若連自己處於錯誤中都不去承認,錯誤造成的傷痛就會失控,苦難將變得無所謂並到處殘害眾生。
所幸,在他成為戰爭的中心,因此被某些激情參與衝突的人擁戴之後,他意識到自己也沒有那麼想要被偏愛。寂寞或許難受,但他注意到那可能是最不難受的選項,唯有那樣,自己才能真正不被他人代言。
現在他決定不要再被任何人所愛,但仍然強烈地想為了自己所愛的人而獻出一切直到死去,用這種方法解脫。只是他尚未找到那樣的對象(而釐溯則是已經找到的那一類人,但傾幻對那並不知情)。
不過即便想了這麼多,已經成為公眾笑柄、網路迷因的自己也不太可能被人正經看待了。至少在短期內,認真對待自己、愛自己的人都會受到自己牽累而被當成異類一並恥笑。在離開這所學校前,應該是不用擔心自己有人會表示喜歡自己了。
可是,直到現在都是,唯有透過他人的關愛與認同,他才有確信自己應當活下去的依據,無論自我肯定多少次「我值得活到明天」,他也無法確定那否只是自己的求生本能在作祟,使自己有了感覺良好的誤會。所以他的目標便成了「為幫助人而死,越快越好」。
「我如果能繼續相信持疚高中的學生、相信到不去害怕他們的話,今天就不會有這場學校間的衝突了……」
可是……傾幻放在木頭桌面上的左手握緊,把包紮緊密的紗布擠出皺痕。
早上他與覓晏分別前,後者幫他將已經打碎的潘氏魚複製品殘塊搬到傾幻在宿舍內的房間。陰暗的房內,兩人將碎塊依照潘氏魚身體的輪廓擺放在雜亂的書桌上,在那時他們談起了傾幻左手掌的骨頭損傷。
傾幻說,自己費盡心力想說服自己「用凹折手的方式來牽制自己的直覺行動是不必要的,即使不那麼做,也不會傷害他人」。但他怎麼想都發現那是不可能完全確定的事情:與情感一樣,直覺就是不穩定的,傷害他人的可能性永遠都在。所以他始終無法停止凹折手指。
將潘氏魚的脊椎與肢骨放好的覓晏,說起自己小時候經常覺得有看不見的存在正注視著自己。他懷疑自己是否曾經真正獨自一人?心中的想法是不是真的只有自己所知。簡單來說,他因為無法確定有沒有超自然的存在──神或靈體之類的存在,時時在對自己進行著觀察,因此而惶恐不安。
他對自己的爸爸表達這份恐懼,後者卻反問他:「為什麼不覺得自己是被保護著呢?」
但他不能確定啊,無法證明被凝視著的自己真的只會得到保護,而不是懲罰,尤其他清楚自己不是無缺的人。而且即使是對於純然善意的神靈,他也想留有秘密與尊嚴。
「我爸沒有解決我的困境,倒是發現我那樣的害怕在管教小孩上相當『有用』。」
所以他的爸爸改變了答案,說:「對,有無形的鬼神時時盯著你,看你是不是真的有聽我的話喔!」、「沒錯,就像你想的,你如果不乖就會在某個時刻付出代價、遭受神明的懲罰喔!」
如此一來,覓晏便會因為害怕,而聽從近乎任何指示了。
「於是我便發現『相信一件事情』是有代價的,你如果相信某種教義或禁忌,就要接受某種行為上的約束,那些約束可能造成意想不到的影響。所以並不是『寧可信其有』。」因此覓晏成為了一個無神論者:「只因為一件事情『不是不可能的』就去相信,會付出不必要的代價。」
但傾幻說,自己就是因為那樣才存在的啊。
生理男女性間發生性行為時,使用保險套能讓受孕的機率低於百分之九十九,女方服用避孕藥的話,機率還能再更加降低。但傾幻就是在父母避孕措施如此齊全的狀況下,仍然出現的生命,所以:「怎麼能怪我擔心那些機率極小的事情呢?」
覓晏不得不認同他的說法:「你說的對,我對這個難題沒有完美的答案,我只是找到一個認為出錯率比較小的處理方式而已。」
「但好在你現在讓我知道,怎麼去應對那些難題了。」那時,看著潘氏魚脊椎骨的傾幻笑著說,在遇到覓晏前,他已經變得很少有那麼不帶沉重心思的笑容了。
此時在教室中的傾幻虛弱地轉頭,對身後抱著他的人類同學問道,剛才澈明姊說我死了兩所學校都會開心,你個人的想法是什麼?
「那個你不用知道。」
對方邊露出了過於親切的笑容,邊給了傾幻這句他熟悉的回答。但傾幻意識到,自己可能猜中了正確結論,他想為人赴死的衝動又一次地湧升了。
他輕輕碰觸那雙從背後環抱他的手臂,向身後的那位同學,以及所有曾經或者現在,仍然想要替他發聲而與持疚高中對抗的人哀求:「引起這一切都是我的錯,我要向大家道歉。現在我已經沒有想要追究的事情,所以大家都不用再為我做什麼了。下下學期我就是你們的敵人了,我不值得你們去花費力氣做任何事情。
請大家讓這場事件結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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