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古生代的奇異星》1‧星球繞行的終點
1‧星球繞行的終點
無光的黑暗艙房內,鎖著粗厚螺栓的窗框分割了強化玻璃外頭的景象:天體化為星點,寂寥零散地散佈在深沉的黑暗虛空之中。某個窗格內有一顆灰色的小行星,距離稍近,可以勉強看見其表面的顆粒狀起伏,它形狀狹長、不規則彎曲,作為視野內唯一能用人眼看清輪廓的天體,它的亮光顯得突出。
少女「孤合子」與身旁的女孩就在那幾片框格交錯的窗前,兩人的身軀擋住了微弱的星光。玻璃窗陣列自她膝蓋的高度延伸到接近天花板。若從窗下仰望,就能看見外頭的無盡夜空通向人類難以體會的遠處,使面對其壓境的人感到低伏敬畏。從其它方向觀看,也是那樣,那宏大的尺度,遠超人智。
兩人的身後,有好幾道固定著眾多半透明方形器皿的低矮鐵架與長桌面,器皿中填塞著的土壤被金屬網卡在缸底,許多蕨類生根其中,但卻都已經枯萎乾癟。她們所身處的,是太空船上一個荒廢的植物栽培室。
從標本似的褐色皺縮葉片,可以想像出一些蕨類在茁壯生長時的輪廓──如人類前臂般長度的葉子在中軸兩側交替排列著狹窄的缺刻,被缺刻分隔的裂片從從葉柄部分開始漸次變長,然後過中軸的某個點後又漸次變短,最終在葉片末端癒合成尖銳的末梢。那些枯萎的死葉沒有低垂,反而浮在空中,就如生前一般挺立。不遠處還有一些斷裂的葉片懸在深黑的空洞中,緩慢漂流而不會墜落,因為這裡幾乎沒有重力。所以房內兩人的雙腳也未踏在地板上。
年約十五歲的孤合子碰了一下窗框,將自己慢慢推往地板,然後盤腿「坐到」了地面。實際上,她是用貼在短褲與腳環上的片狀強力磁鐵吸住了塑膠地墊上的磁性塗料。她伸手緊緊抓住了地墊的空隙,卻不是出於要穩定自身,而是基於心裡的動搖。
旁邊的另一位女孩約十歲大,臉上覆蓋著灰藍色的布口罩。俯瞰著身旁的同伴的她,眼角天生上揚。
孤合子前方的地上以同樣的磁性固定架設著一台天文望遠鏡。那台望遠鏡經過改裝,連接著可記錄影像的感光元件。縮得很短的腳架讓機身的高度與「坐在地上」的孤合子差不多。直徑比人的手掌還大的望遠鏡鏡頭約有半隻手臂長,以很大的仰角指向窗外宇宙的某個區域,含著一片被縮小了的星相。
目標已被放入目鏡視野之中,是一顆球形星體,一顆矮行星。它大部分蒼白、但又有灰藍色的斑塊與曲折的紋路線條,那些有顏色的部分尤其聚集於星體南半球的區域。
它比冥王星更加外圍、曬著比鬩神星更黯淡的日光。因為亮度微弱又相隔廣大荒涼,因此無論是在地球或是這艘正處於火星附近的主小行星帶的太空船上,都無法用肉眼直接得見其光影,但有望遠鏡的加持便可找到懸浮於太陽系邊陲的它。
用極慢的速度,那顆星體以稍微偏心的橢圓軌道繞行太陽,它的運行動態即便連續觀察數年也難以察覺,因此有一段時間人們以為它是靜止不動的,但其實它與地球繞著同一顆太陽公轉,公轉一週就要耗時一億七千萬年。
那顆星體與其它矮行星最為不同之處,在於有時會發光的表面──科學家發現那些偏南分布的藍色物質每當被宇宙射線打中,便會吸收射線中的粒子流再放射出微弱的光。超過激發的閾值後,打入的宇宙射線越強,星體放射出的光亮就也就成正比提升。
那顆矮行星就是因為那樣的特質而得到了名稱。儘管在被確認會受宇宙射線激發光亮後很長一段時間,它都只有編號而已,但另一個發現預測了它將會在某一刻變得極為耀眼,那樣的戲劇性吸引了大眾的目光,繼而讓它得到了名字。
在比它更遙遠的太陽系外二十多光年處,發現了一個超高能宇宙射線源,用數秒的頻率不斷往太陽系的方向打出超高能宇宙射線脈衝。
而在太陽系外圍的那顆矮行星,因為本身自轉軸的漂移與鬩神星系統的重力干擾,每隔約三億六千萬年就會進入一個特定的區域,在那裡,它的南極圈會遭到該從射線源來的超高能宇宙射線轟擊。跟據推算的結果,射線的能量將使它劇烈亮起,其耀眼的程度能在地球上就以肉眼看到。
因此,科學家們用「魚石螈(Ichthyostega)」這種生存於三億六千萬年前的古生物為其命名,稱它作『魚螈星』。
魚螈星因為宇宙射線而閃耀起來的現象被不是很正式地稱作「閃燃」,並且一直純屬理論,畢竟單是它繞日一週的時間就已足夠無數物種演化而生又絕滅,又何況不是每一個週期都會發生閃燃現象。但上一次的閃燃被推算出的發生時間,正好是三億六千萬年前的魚石螈時代,那也就意味著,人類將有可能在自身的歷史中觀測到同樣的光亮再次顯現。
「妳如果會擔心的話,就也戴上口罩吧。」帶口罩的女孩溫柔地說,並也緩緩降下,落到地上。
她是樹花,為她取名的人給了她那用以指稱一種地衣的名字。剛滿十歲不久的樹花身材瘦弱,橘褐色的短髮髮尾稍長,呈狼尾造型,髮絲末梢的顏色較深,蓋住了圓圓的臉頰兩側,額頭被撥向左側的頭髮半蓋,沒有加入那道髮流的較短瀏海則綁成了幾束小小的尾巴,垂蓋在右側眉毛上,遠看的話會像是戴了一圈頭巾。
她的手中拿著一本薄薄的小書,英文寫成的標題是《夜空的化石》。在封面上,一隻長頸恐龍有些零散的骨骼輪廓中透出了遠近不一的宇宙星體形貌。她與孤合子的對話使用波蘭語,在此地是通用語言,但可取得的圖書與文獻卻多是英文與俄文。
「不了……口罩是有限的,妳比我更需要,我們還有好幾年的旅程要被關在這艘船上呢……沒關係,偶爾冒險一下應該還在可以接受的風險範圍之內……。」
孤合子的語氣卻不肯定。她因為出身的原因而有了那個名字,沒有姓氏,還沒有人給她。有著一雙大眼睛的她顯得消瘦,一邊的頭髮全向後梳露出了額頭,另一邊卻有垂下的瀏海略為蓋住了左眼,綁在後腦一側的長髮飄浮在空中。
「這些可以清洗的口罩可以用很久啦。」樹花笑了。
「沒關係,沒關係。」
等待著異象降臨的樹花點了點頭,然後開始翻閱手上那本小書,其中有著許多星體的觀測照片與想像圖,還有各種史前生物的骨骼與復原圖畫。窗外的微光是她唯一閱讀的光源,也就是那是顆形狀狹長的小行星的反光(聽說那顆小行星較做「糸川星(Itokawa)」)。憑藉那顆在視野中約拳頭大小的灰色長條形天體轉送來黯淡的日光,才有勉強的亮度能照亮她手中的書頁。
跪坐著的樹花調整身體的角度與姿勢,讓書頁可以盡可能照到光線,但隨即又轉了回來,回到比較面向孤合子的角度。孤合子於是挪動自身,讓樹花可以回到較為適宜的閱讀姿態,同時也不用背離自己。仔細一看她們調整肢體的過程就能發覺,若兩人稍微用力蹬腳,就會全身浮到空中。
「如果以前的計算是對的,閃燃真的會發生,最近一次看到的也是魚石螈那個時代的生物了。」
樹花手中的書本頁面中,細膩但已經舊化的彩色跨頁圖描繪著暗色天幕橫跨在一隻魚石螈長滿細小鱗片的背部上空,微渺但仍清晰的光點──懸浮於宏大宇宙中一顆又一顆的星體──自穹頂延伸到大地邊際。那片星點幽微的天幕塗佈著均勻的暗藍,似乎是黑夜將要結束的時刻,光影散射出寂寥之感。
魚石螈浸泡水面波動悠緩的濁綠河流之中,只有背部與頭在水面之上。頭部扁平圓鈍、雙眼靠近顱頂中線的牠划動著長著厚蹼、形似魚鰭的四肢,身形有如一隻大頭短尾巴的蠑螈或鱷魚,實際上,牠是一種較為適應陸地生活的肉鰭魚類。
另一隻牠的同類趴伏在岸邊陡峭的斜坡上,四肢癱軟隨意擺放。那道陡坡是在兩棵巨木的樹根之間堆積出來的爛泥溝槽,繼續往前爬便能進入深邃的叢林之中,但靜止畫中的生物們將永遠停在原處。那片暮色天空下的山林谷地深處,應有無數沒有被描畫出的生命正在巨木的掩蔽下生息演化著。
那些古代樹木是畫家參考了幾種化石與現生植物後幻想出的樣貌:深色的莖幹在樹頂前都沒有分岔,巨大的水滴狀葉片在頂端堆疊外張,葉片的下表面長著叢聚延伸的孢子囊群,沿著葉脈與葉緣排列構成了深色的紋路。而在那些產出暗色孢子的大葉片下方、木質的藤蔓下垂延伸到森林底層,在那裏,種子蕨分裂又分裂的葉片上結出了圓形顆粒狀的硬殼種子,懸掛在各個分岔的羽片之間。
綜觀來講,那是三億六千萬年前的泥盆紀末期,一場大滅絕來臨前的熱帶生態系想像圖。
重點是,在兩隻魚石螈仰望的樹冠後頭、天穹頂端的幽暗星間空隙中,一顆淡紅色的光暈正在輻照那片森林水域,光暈微小虛弱卻又比周圍的星點要亮一些、大一些。是正在閃燃的矮行星。
畫家沒有畫出緩慢滲透天幕的日光如何吞噬繁複星辰,但根據頁面下方細小密布的文字描述,在那個古生代的夜晚結束之後,地球繼續繞日公轉,如今世界上早已沒有任何一隻活著的魚石螈,承繼了魚石螈生活方式的生物,也一代一代、一種一種的衍生又死去。
「『回顧生命的歷史,曾經掙扎奮鬥、壯闊一生的生命也終究死絕,其它接續誕生的生物累積著繼承來的變異,在悠遠的歲月中改變了世界的樣貌。漫長時光中逝去的眾生殘骸,在某些情況下被埋葬,然後那些沉積物化為堅硬的山脈與峭壁,再被堆疊於其上的冰雪侵蝕,崩落後,露出了其中已經成為化石的眾生遺骸。』」
樹花朗讀下一頁的字句。
「『億萬年也如一瞬間的黑幕,魚石螈曾經爬動的地方終究化為了一片冰雪間的碎石堆,牠所棲息的那片古生代赤道山林在行星的板塊運轉中北移到了寒冷的極圈,成為了終年結凍、不見一棵樹的孤寂荒山。』」
那是在格陵蘭的東部高原某處,蘊藏著泥盆紀化石的山崖,被印在書中的另一頁並且嚴重退色了。
「『儘管地球在數億次的繞日公轉中經歷了無數動盪,大地、海洋與生命的樣貌早已全然不同,那顆曾在魚石螈棲息的河流上空燃起光暈的矮行星,在同樣的時間中卻僅繞太陽轉了兩圈而已。
在經歷悠緩漫長的運行後,它終將回到宇宙射線脈衝的路徑上,再次被激發出耀眼星芒,被人類所看見。』……順利的話,待會就是被我們給看見。」
樹花笑了。兩人所身處的當下,就落在那以億萬年為週期的星體劇變被預期將會發生的時間區段之內。
閃燃甚至可能已經發生了,只是因為星體與太空船相隔的距離跨度之大,現象的光需要十三個小時左右才能來到兩人所在的位置。現在盯著魚螈星所在的太空方位,也只能看到接近十三小時前的光影。
天體的微光之下,兩人都化成了黑暗的影子。
幽暗寂靜的氛圍讓孤合子的輪廓說話時直覺地使用了接近氣音的音量。
「我突然懂了,魚石螈的化石是在北極被找到,又是這艘太空船的目的地象徵,所以這艘船才會被取名叫『睡鯊號』──因為睡鯊是北極海域的生物。而且睡鯊很長壽,也很符合這艘太空船超長的航行時間。」
她的語氣遲疑且虛弱,似乎一邊在顧慮著什麼,而且有些難受。
承載著她們的太空船「睡鯊號」,主要的任務就是探索魚螈星,尤其是那些會被宇宙射線激發的不明物質。此刻它正在孤寂的太空中靜默地進行第三十五年的漂泊,但卻是在遠離魚螈星,催動它升空的任務已經結束,現在是返鄉的旅途。
因為周圍太過荒涼,讓人難以直覺地意識到睡鯊號正在穿過火星與木星間的小行星密集帶,往地球飛去。
「但睡鯊是現代的深海魚,魚石螈卻是被埋在山裡數億年,兩者其實永遠不可能見面……結果,這艘太空船也真的沒能真正照計畫研究魚螈星。」
「但至少曾經到達過了,那些在魚螈星上死去的人們已經達成了了不起的成就。」
看不清面容,樹花的輪廓所發出的言語乍聽似乎仍然顯得輕鬆,但講到悲劇時,她的語氣還是有點延遲。
「當時真的……很可怕,好在妳那時還沒出生。」孤合子的輪廓說著便不禁僵硬起來:「閃燃發生的時候,星球表面上的遺體會怎麼樣呢?」
「魚螈星的光可能類似螢光,是冷光,對遺體應該是沒什麼影響的。」說完,樹花恍惚地靜默了幾秒。
她意識到了,孤合子是刻意在講內心懼怕之事物,想藉以驅散懼怕。
「妳如果真的很在意,就先回去休息吧,我很快會回去陪你的。」樹花語調謹慎。
「妳自己一個在這裡很危險的,而且,在房間裡錯過這種億年奇景也太空虛了吧。」孤合子的笑聲有些為難:「不過如果發生了,我們要在這裡看多久呢,在這裡待太久不太好……。」
「幾分鐘就好了,最明亮顯眼的起頭幾分鐘後亮度就會弱化,之後會持續發比較弱的光,我們隨時可以回來看。」
「等一下、抱歉,那個……。」
孤合子焦慮地晃動起了身體,她沒有望向窗外,而是低頭看著自己的前臂。
「我其實感覺皮膚狀況不太對,可能這裡的塵埃真的比較多……不然,我們還是改到房間附近那裡去看吧……。」她尷尬地笑著。
「那裡有點遠,閃燃如果真會出現,應該就要能看到了。現在趕著換地方有點冒險,而且在那裡的話應該只能從窗口邊緣勉強看到而已。」樹花低頭看著孤合子不斷抓握著空氣的手,用快速而輕柔的語氣說道:「如果真的有問題,我會先感覺到的。」
「還是我很快去拿個口罩再回來。我們很少到這個地方,其實這裡離當初塵埃爆發的位置比看起來更近……。」憂慮從孤合子的笑顏中滲出。她無心再看眼前幽靜的窗外太空,而是看向了身旁與後方的漆黑牆角,腦內拼命回想著過去的事件:「當時應該是有一道連接用的隧道直通氣閘,只是後來在登陸艇要發射前拆掉了。」
「不然,我們等到閃燃確定發生或看起來不會發生之後就趕快離開這裡……。」
「我主要不是擔心自己。」
「我明白,但我這幾年其實也已經好轉很多了。」樹花難免因為注意窗外而分心,但還是盡可能地在安撫孤合子。
「我很害怕因為自己的自私偷懶而讓妳再像之前那樣,我不想把妳也賭進去……。」
忽然,窗外遠方的幽冥中亮起並擴張出一個明顯的小小光點,與書本上藝術家的描繪不一樣,光是亮藍色的。注意到閃燃發生的樹花轉過頭,興奮地用手指示意孤合子快看。
遠遠看是光點,但在望遠鏡視野的放大影像可以看出,實際上那比較該被描述為一道傾斜的發光弧線,那道弧線並不纖細完美,而是在一些地方擴張成不規則的面。那是因為魚螈星表面的發光物質分布不均勻,射線脈衝又來自特定方位,造成了星球球體上的發光偏重一區,當那個偏向星體南極的強光區塊背離觀察者時,就會顯現出類似日偏蝕的亮緣。
然而,即使雙眼看著那等待三億六千萬年才能見到一次的景象,孤合子的心中卻無法不去分心想著不久後自己與樹花說不定會遭遇的痛苦。明明看著如此稀有、難以得見、人類歷史上不可能再次被看到的奇觀,她心中想著的卻是希望它趕緊平息,好讓自己可以去確認眼睛的乾澀究竟是不是塵埃在空氣中的密度偏離了常態。放棄奇觀直接離開?那又太可惜了……。
她只好一直低下頭去注視自己的雙手,將視線從外境的奇景上轉開,以維持自身的思考不被奇景牽走。那些思考被她認為是確保自身與樹花安好的重要流程,即便是現在也不能輕易放掉……不然會後悔的。
若以當下的心力為先就會換來後悔。
但以未來的顧慮為先就會換來空虛。
閃燃只有幾分鐘而已,就算自己在憂慮終於平息時還能保有一點心力(其實不太可能)去感受外境蘊含的詩意,外境也早已在自己的憂慮之中就變動了。
為難造成的急切讓孤合子忍不住嘆出了一口音量不小的氣,而幾乎是同一刻,她就被自己發出的聲音警醒,急忙轉過頭。
樹花正有些驚訝地面向自己。
「不然我們還是算了,現在趕快回房間那裡吧……。」樹花有些尷尬地笑著,但還沒說完便分心碰翻了前方的望遠鏡,讓腳架跟地面的磁力固定處脫離。缺乏重力的環境中,與腳架相連的機身在空中迴轉起來,以鏡頭重重撞擊到地面後飄向房間黑暗的一角,在那聲顫動心臟的聲響傳出的同時,兩人前方窗外那顆渺小的閃燃星芒忽然發生極為強烈的幾次閃爍,隨即迅速地隱入幽冥之間,不見了。
孤合子陷入驚恐,那跟預估的景象不一致,或許有什麼意料外的狀況發生了。星體竟陷入沉寂,而不像先前模擬的情境中會以較低的亮度繼續發光。
又等了幾分鐘,該處的黑暗持續,即便以撿回的望遠鏡細看仍是那樣。孤合子難以逃避、無法不去認知到她們應該是永遠錯過了。是她製造出擾亂,讓樹花沒能好好看清楚閃燃發生初期的那段關鍵景象。而從心中始終想著未來的事情這點,自己則可能可以說從一開始就沒參與到這次體驗。
她身旁的樹花笑了起來,平靜地說:「應該沒有什麼東西了,我們趕快回房間那裡吧。」
看著直起身子、飄到空中的樹花,孤合子直覺地感受到羞愧,焦急地從喉嚨深處發出尖銳的哀鳴聲。
「我沒關係的,我並沒有把閃燃的事情看得那麼重。」樹花低身抓起了相機,再回來輕輕拉住勉強起身的孤合子的手,牽著她往門外移動:「可是……未來一定還有很多必須好好把握的時刻,人終究沒辦法在每一個時候掌握所有的事情,多少得依靠機率來生活。我會陪你一起賭的。」
孤合子的呼吸卡了一下。
「我也不是沒想過就不管、把一些不確定的事情交給機運,然後去相信『不會有事的』。」
被樹花牽引的她進入幽暗的走廊,前者稍微挪動了彼此的相對位置來減少慣性力的影響,孤合子卻還是難免在要轉彎時碰撞到了一側的牆壁。
「可是,每當我看到妳的口罩,就會想起人一瞬間的思緒能帶來多深遠、多麼難以挽回的影響。」她的頭靠著牆壁:「當年就是因為有人覺得自己可以賭一把,才會讓妳現在必須整天戴著口罩生活。如果那個人當初不那麼相信自己、不那麼想著當下的輕鬆,咬著牙把麻煩的確認和思考做完,現在我們的生活就不一樣。我也可以……也就能更常看到妳的臉。」
她的聲音說到最後變得很小。
「我還是能把口罩拿下來一段時間啦。」說著,樹花把自己的口罩從一邊的掛耳處拉開,露出白淨的臉頰與稚氣笑著的嘴角。孤合子頓時倒抽了一口氣。但樹花只是用手勢請她冷靜,然後帶著孤合子繼續趕路。在口罩拉開的狀況下,她回過頭,繼續說道:「我對那個人從來就沒有一點怨恨,反而我覺得很能理解他當時的想法。」
這座太空船的內部沒什麼科技感,她們沿著沒有燈光的走廊迅速向前飛行,往有日光燈管照耀的彼端前進。
那件事情發生在兩人出生前多年,當時睡鯊號還在前往魚螈星的路程中,較為熱鬧(與氣氛緊繃)的船上有二十二個人生活著。而如今,除了樹花與孤合子這兩個在旅程中出生的少女之外,僅還有另外兩個成年人。
依照計畫,睡鯊號上的科學家們在通過木星附近的一處宇宙塵埃密集帶時,釋放出數十個小型探測器蒐集了約五百公斤的超細微宇宙塵埃,那些是木星的幾顆衛星成形後留下的微小碎渣。
兩位科學家穿上太空裝,飄入了船外的永夜之中,他們緩慢飛升到船體側邊的探測器停泊之處,著手回收將那些宇宙塵埃樣本。
這艘深太空調查船長約五百公尺,有接近一半的體積是裝載機具儀器的非生活空間,考慮其最高乘客數與航程的漫長,可說是相當狹小。然而到了大多數人都已經不在、剩下四人生活於船上的時候,睡鯊號就有如一座深邃又空盪的迷宮。
船體的頭端(多數時候是朝向移動的方向)有一個巨大圓滑的穹頂(內部有好幾座直徑八公尺的大型天文望遠鏡與其它觀測器材)與駕駛艙和部份生活空間相鄰,穹頂底部長出半圈太陽能板,與兩片特別薄且長的延伸物──那是用來反射光能作為推進動力的太陽帆。再往另一端的方向連接著由各種用途的艙室、通道與餘下的起居空間所構成的四個龐大建築體。
那些建築體間彼此相連、窗戶稀少,而且許多窗戶都是面向其他建築體而非遼闊延伸的星穹,讓裡面的居民只在少少的幾處能看到所謂遠方。那樣的設計是想讓船上的人們不那麼意識到自己被長年幽禁之處是在與地球遙遙隔絕的孤寂真空之中,設計者們認為那樣對他們的心理健康比較好。推進整台太空船的離子火箭掛在船體後方一側,是一根大型的管狀結構。
兩個來到船外的科學家中,一人留在附近待命並進行影像紀錄(因此後來才會知道是當下的情況造成後來的苦果),另一人則負責從收折起來時長徑約三公尺的探測器中獲取樣本盒,每個探測器收集有二十到五十公斤的塵埃,被壓縮到跟一個跟人的前臂差不多長的方盒子中。
那些裝載著宇宙物質的金屬盒都已經自動封起,但根據規定的流程還要再全部裝入一個厚實的墨綠色鉛桶之中才能一並帶回船內。桶子就掛在操作者的臀部後方,未開時約一百公分高,抽出內側的收納部分則高度增加約兩倍,即使不小,在無重力空間中卻可以輕易隨人飄盪。
在完成最後一處的回收、將鉛桶的蓋子用多層機械鎖鎖上後,那位操作者竟把眾多旋鈕之中的其中一個給扭斷了。旋鈕用來卡住手指的延伸部分與鎖脫離,在宇宙空間中迴旋起來。
大概是考慮到回船內拿另一個桶子重來會耗費相當多的時間,並且,有同僚在附近等待也可能使那個人內心多少著急,他於是選擇了用手抓住破裂的旋扭轉軸,將其重新轉緊,密封的程序便看起來完成了。
一直到他們帶著桶子回到船內後一段時間都沒有任何問題發生。隨後,連接太空船內外側的氣閘關上了外側部份,完成氣壓回復,通往太空船艙內的關口被打開。因為船體內部也沒有重力(其實有,只是極微弱,僅能維持某些精密儀器的平衡校正功能,人類近乎無感),兩個科學家在脫下裝後,能輕鬆拉著桶子將它帶入幽暗走廊。就在那時,桶子因為外部的壓力而內爆了。
瞬間的塌縮解體使灰白色的宇宙塵埃朝周圍各處噴湧出去,其中一位遭受破片打入體內而當場死亡,另一位則因吸入大量的細塵而肺部受損。那些只有數微米甚至幾奈米粒徑的宇宙塵在氣流中湧動,往各處翻騰而去。
它們難以自環境中清除。因為粒徑太小且大多不帶電,所以它們可以穿過太空船的空氣濾淨設施,無論濾網的網眼或電磁吸附力都無法攔截它們。唯一比較有效的做法是封閉船體內部核心區的氣密閘門,然後把外門大開,像電影《異形》一樣把塵埃連同空氣一起吹回太空中,但傳遞消息與疏散人員的過程讓這件事情沒有及時進行,微細的顆粒早已四處遊走附著,太空船全艦排了三次氣都無法吹淨。
雖然那已經是約三十年前的事情,溢出的宇宙塵埃至今仍然在船內各處懸浮或潛藏著,只要用顯微鏡或者放射性探測器檢查,就能找到它們卡在所有孤合子與樹花路過之處──強化玻璃最細微的刮痕中,或無塵室牆壁上的油漆紋理之間,還有每一套太空裝內側的夾層裡。
縱使船內宇宙塵的整體濃度早已經降到不會影響多數人的健康與日常生活(孤合子從未主動感受到那些塵埃的存在),但樹花卻偏偏一出生就對其嚴重過敏,很長一段時間都只能用特殊的防塵口罩與護目鏡維持日常生活,吃飯喝水都得速速解決。拋棄式的特殊口罩幾年就用罄了,所幸樹花隨著成長也有減敏,如今她只需要配戴普通的布口罩,雙眼則不必再防護了。
兩人終於回到了孤合子所謂的「相對安全區域」,也就是離當年宇宙塵爆發的位置較遠的生活地帶。
孤合子曾想像,既然船艦上的房間都是集中在同一地區的,要是當年宇宙塵是在這些房間附近爆發,她就會不得不在爆發核心附近的區域度日,那自己必然因為那樣而精神崩潰……又或者其實相反?自己是否其實會因為無法迴避所謂的「高度汙染區」而最終能在心理上減敏,適應與殘留的宇宙塵共通生活?像這樣「有地方可以躲避」其實反而促進了自己的懼怕嗎?
「妳以前那一次嚴重發作的時候,我有看到妳在無塵室裡很痛苦的樣子,我很害怕那種事情又發生。」
目睹當時樹花的瀕死躁動讓孤合子無法再忽視周遭的微塵,她對環境的惶恐從那時開始湧動,再擴展變形,很快就吞噬了她的日常,再也沒有還給她過。如果不是船上口罩的數量有限,必須留給樹花,她會從那天就開始永遠戴著口罩。
樹花苦笑著:「我知道現在活在宇宙塵中是因為發生過嚴重的意外,但追求完美就會有很多東西追不到,想確保一切安全……就會天天活在害怕之中,反而可能錯過一切。而我想跟妳一起活著。雖然很任性,但我不想看著妳錯過周遭的事情,尤其如果是有一部份是因為我。不要為了不一定會發生的壞事情自虐呀。」
她的眼睛已忍不住湧出了眼淚,呼吸也變得急促起來,儘管現在距離她剛才拉開口罩才剛過幾分鐘而已。孤合子趕緊伸手幫她把口罩帶回去。兩人因為動作造成的應力而飄到了走廊邊。
「的確,我想我一直有種錯覺,覺得只要自虐就能避免壞事發生,可是為其實自虐了也還是會有壞事發生……還有些壞事就是因為自虐才發生的。那些焦慮都是浪費的、一點意義也沒有。」孤合子的聲音又因懊悔而扭曲起來。
「回到地球還要五年左右,旅途還沒結束。」
樹花笑嘻嘻,安撫孤合子。
孤合子應聲卻又感到心虛,因為她想起自己過去不斷試圖改變自己的生活方式時所遭遇的重複挫折,心想也許自己是做不到、改變不了的。
樹花在生理層面的宇宙塵過敏似乎逐漸退去,但自己心理層面的過敏卻日益嚴重。
稍後,兩人在一根滿是管路與開關的方形柱子高處找到了孤合子常造訪的一個顯示器,在上面讀到了空氣監測的即時結果:空氣處於適居狀態,且變化曲線平穩如過去一百六十八小時。這個收穫是如此平淡──尤其跟必須等待億萬年的天體奇景相比。
從那一刻起,孤合子永遠都無法停止去反覆猜想那錯過的片刻,當時自己的雙眼若能專注地看著那扇面向宏大宇宙的窗,或者是樹花看著那片宇宙的臉,不要移開視線,眼前會看到什麼樣的光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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