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古生代的奇異星 2‧樂園亮燈

   2‧樂園亮燈

  水聲隆隆,好像身處湍急深邃的溪流旁,但在睡鯊號上所謂的「河流」是通過船體的大型淡青色管線,切面是四方形的管道高度約與成年人的身高相仿,在太空船挑高的空間內被固定在「高處」──管線上畫有箭頭,提醒著飄動於超低重力環境中的人們「上方」被定義的方位。

  經過淨化的水、透過化學反應製造的水,匯聚在那條養活了睡鯊與其體內生命的大血管中,加壓奔騰,分流而去。

  在水道上游的一處,有一個塊被木框固定的灰色硬板貼在管體上,約有一個成人雙手打開的寬幅。叢枝狀的淡綠色地衣生長在板面上,堅硬扁平的殼體多次分岔延伸,通向舌狀擴張的末梢。地衣體最高的生長幅度約五公分,有些地方長出淺凹的圓盤狀構造。

  而在地衣旁邊,管道粗糙的表面上貼著一張(歷經打成紙漿後再製又再製的)褐色皺紙,上面有歪斜字跡以波蘭文寫著「相對安全區域」,意思是指,這地方是數十年前的宇宙塵埃爆發事件後,已無望除淨的殘留微粒密度較低之處。那是孤合子為了樹花等同船夥伴(在樹花之外只剩兩位)費心苦思,根據船內的地圖與空氣循流方向所推論出的。但其實只有樹花會認真看待那些指示,那不是因為她天生對宇宙塵的過敏體質,而是因為她知道孤合子所身處的恐懼。

  不過,此刻的孤合子伸手將那張紙給撕了下來。在這個當下,距離魚螈星的閃燃忽然中斷、陷入沉寂已經過了五年,二十歲的她,消瘦的背影懸浮在那片地衣石板前,而樹花陪在她身旁,後者今年十五歲,比孤合子還要稍微高一些(但看不太出來,尤其在雙腳不會踩在地面上的此處)。

  孤合子把手中的紙對摺,用手中抓著的一個小木箱墊在底下,拿出口袋中的一支鋼珠筆在紙上塗鴉起來。

  看著她的樹花在領口處夾著一片透明的玻璃片,那曾是一副暗紅鏡框的眼鏡,如今被拆掉了半邊,與嵌著的一片鏡片一起被改裝成飾品。她的口罩在接近雙眼下方的位置有兩條水平的透明帶,裡頭排列著灰色短小的顆粒狀物,能指示出當下口罩的潮濕程度,除了顯示空氣濕度外,也讓人能輕易的判斷洗完的口罩乾透了沒。

  因為擔心宇宙塵過敏的緣故,自小戴著口罩長大的樹花也穿著包覆度很高的高領衣物,而現在她的服裝比起幾年前又看起來更為正式,甚至戴了手套。樹花的母親用睡鯊號上的衣物為她修改成的那些裝束,目的是彰顯她作為重要之人的身分。相較之下頂多算是實驗動物的孤合子從小到大幾乎都穿著寬鬆的襯衫和短褲。

  事實上樹花母親自己的服裝也很輕便,在超長途旅行的太空船內,輕鬆的打扮才是自然的。

  如五年前一樣,樹花依然留著髮尾延長的短髮,但左眼上的劉海變得更短了,兩邊耳後的髮梢現在都會綁上淡藍色的紙質髮帶,髮帶從臉的兩側向脖頸後方延伸,連結到一條下垂的馬尾上。

  下垂的馬尾……。

  「既然在船內可以隨意懸浮,感覺沒有需要定義所謂上下吧?」樹花看著那個指示著「上方」的標示笑著說,但卻看得出是在強顏歡笑。

  「這裡微弱的人工重力還是有意義的,而且它其實還在用我們感覺不到的速率緩慢地增強,質量大一些的東西是會用很慢的速度往『下方』掉的。」

  太空船上重力微弱,不足以讓人雙腳著地行走,卻能讓頭髮大致上保持懸垂,有點像在水裡的狀況。

  「為什麼不乾脆一開始就採用地球上的重力狀態呢?當時還沒有那樣的技術嗎?」

  「現在說不定也還沒有喔。」

  孤合子慢慢飄近那片地衣。

  「這種地衣就叫『樹花(Ramalina)』,就是妳名字的來源。艾克多玲有跟妳說過她為什麼要用這種地衣的名字來幫妳取名嗎?」

   樹花遙頭。

  「這片地衣生長的板子裡面埋著沃伊納女士的手指骨。對艾克多玲來說,沃伊納女士是很特別的人,她希望妳能繼承那樣的特別。」

  孤合子停下作畫的手,用筆輕碰那塊硬板。

  「我不熟那個叫沃伊納的人,或者說,我對這艘船的前成員都不太認識。」樹花的眼神哀傷,遲疑地聲音被口罩悶住:「但這艘船上活過的人,大多數死後都被拿去做成肥料了,就連死在魚螈星上的人們都沒有被用任何方式的紀念,只有這位沃伊納有一個墳墓。我很困惑,到底是什麼樣的聖人,可以讓我媽名正言順的要妳為了她的名聲而死,而且妳還接受了?」

  樹花拿下自己領口上那個被改裝成夾子的眼鏡殘片,那就是沃伊納生前使用的眼鏡,她的母親艾克特林涅(小名艾克多玲)──此刻在船上唯二的兩個地球來的人之一──將那副眼鏡小心地加工成了衣領夾,送給了自己的女兒。

  「沃伊納女士不能說是聖人,但她曾經在大家都昏了頭的時候看出正確的事實──我不應該存在。」

  孤合子笑了,笑容卻很快就垮下。

  「可惜她沒有堅持銷毀我,我猜那是她一生做過的行為中少數傷害性那麼大的,但我很快就要修復這個錯誤了,這也是我對沃伊納女士的贖罪,她是被我逼死的……是我害死的好幾個人之一。」

  轉過頭,孤合子看向旁邊不遠處一片左右寬而上下較窄、複雜的強化結構穿插其中的的玻璃,從接近空間頂部往下展開,底部延伸到接近她們腳下五公尺處的下一層樓地面。穿過玻璃投射入幽暗室內的的宇宙星點中,能看見一顆行星顯現出特別大的表面,那顆行星是暗藍色的圓盤上面塗抹著灰白的痕跡,是睡鯊號的故鄉,但對孤合子和樹花而言只是又一顆陌生的星體。

  此刻的睡鯊號終於迫近地球,來到旅途最後的淺水處。

  另一方面,所有的人類也都將要與魚螈星做最後的道別。

  讓孤合又一次感受到自己可悲的事情是,就算在樹花受自己所害而失去見證那顆矮行星三億多年一度的閃燃時,自己也仍在疑懼著,咽喉感受到的乾燥與刺激感是否暗示著懸浮於周身的雜質顆粒變濃了?儘管她很清楚那大概是自己整天精神緊繃所造成的感受,卻還是必須透過推算「百分之幾的可能性不須顧慮、百分之幾的可能性是糟糕事情的徵兆」的機率,來嘗試說服自己。

  她就這麼不斷在內心的某處推算,推算,推算,說服,說服,說服。直到在自己在太空中的二十年漂泊終於要結束、地球的雲絲、海波與晝夜的交替帶都已顯現時,首次親眼看見(地球的)南極極光與赤道幽暗大海的她才匆忙回望身後曾經穿過的寬廣荒涼。

  孤合子雙手忽然僵硬,然後才繼續動筆,在手中的紙上慢慢書寫起來。

  「這些地衣也不是普通的地衣喔,在地球上是找不到相同的物種的。」

  她將紙折起,暫時鬆手讓其飄盪於空中,然後打開手中的木箱拿出裡面的一隻鑷子:「原本這些地衣被帶上太空船是因為它們可以做為指標生物,而且是生產抗生素的原料,但這個石版上的地衣卻是上了太空後才發生突變的品系,染色體套數已經跟它的祖先不一樣了,算是一個新物種。所以我才會每個月來這裡幫忙採樣,讓負責生物學的人能追蹤這種新地衣的狀況。」

  她用筆輕輕碰了一下那些地衣就收手了,現在只需要象徵性的採集了。

  「這個月的工作也完成了。」她笑得有些悲傷,抓回飄盪選轉著的紙張:「我也把自己在這艘船裡貼的這些沒有意義的廢紙給收完了。終於要結束了。」

  在將紙張將木箱與手中的紙交給樹花之前,她將放在箱子裡頭一支針尖套著保護套的注射器拿了出來,那只比食指長一些的普通針筒裡什麼都沒有,拉起活塞後裡面也只裝入了空氣。只有空氣。

  「每隔一個月過來採樣的任務,這樣就算是完成最後一次了。太好了,至少能把一件事情做完。我們就在這裡分別吧,雖然死在這個地方艾克多玲應該會有點生氣。」

  樹花遲疑了一下才將箱子接下。然後她一看那張被塗鴉過的紙,上面畫著一隻尾巴短短形如葉片、長著蹼足手腳的豐潤兩棲魚,扁扁的臉上一雙圓圓小小的眼睛無神──是一隻魚石螈。潦草圖畫下有字跡,看得出那些字反而努力寫得工整(儘管孤合子寫字一直都不好看),內容很簡短:

  「那個時候,真的很對不起。」

  孤合子所有活著的時光中,最中心最重要的部分就是與樹花挨在一起看魚石螈的生態復原圖、等待矮行星閃燃的那一小段時間。然而處在那個時空的她卻還是無法克制去苦思腦中虛幻的苦難、任那些分秒穿過身體浪費成空,也拖累了樹花的記憶。

  「妳其實還可以多待幾天,只要在登陸艇離開前走就好了。」

  「再拖也沒什麼意義。我已經拖了二十年,還是什麼都沒做好,當初交代我定期幫他採地衣的生物學家也早就死了,我只是在重複沒有意義的行為、害怕結束而已。」

  她身體前傾,整個人因為重心改變而慢慢前旋。

  「其實我並不喜歡活著,一直沒有去死大概只是因為覺得可惜。」

  她身旁的世界不斷上升,但不包括她本人。

  忽然,她扭動身子停止前旋,轉過身,周遭的燈全數關著,外頭的宇宙光影鮮明,星點輻照,打入暗沉的室內。孤合子挪動身子,分神望著樹花與她身後的地球,說不出話來。

  地球斜斜地擋在太陽與睡鯊號之間,於是皺褶細緻的海洋是紫藍色的,陸塊上閃耀著電力點燃的明亮,那些細碎的明亮聚集排列成線、匯聚出平面,自灰暗的水氣後方射入他們的眼中,像是那些改造了地貌的生命在彰顯自身的存在,誇耀著說,自你們跟隨那隻睡鯊一樣在黑暗虛空中巡游、背對著我們遠走後,這裡又被整治了多少。

  孤合子又轉過頭,想體會背後另一面小窗外所框起的浩瀚之美,那個方向背離地球、朝向太陽系的邊陲,說不定就是魚源星消失的幽暗彼方。但內心的躁動讓她無法感受,就連呼吸的起伏都在干擾著。

  她疲憊地縮到牆邊,喘息啜泣起來,卻始終不甘移開視線。

  也許一切都是多的,不用執著?她內心的聲音也顫抖著,絕大多數的人類,一生不曾穿過地球的大氣層進入夜空之中,自己是因種種機緣才得以穿越太陽系,在沒有重力的航行中長大,也許那本來就不是誰應得的人生,是多出來的,所以沒有把握到也就算了?然而她卻無法被那種想法說服,只好睜大眼睛,繼續盯著窗外曾經飛過的夜空,試圖從中搾取出一點屬於自己的經歷。

  背著地球之光的樹花成為黑暗的輪廓,只有一雙眼睛因淚水而微微閃爍。她悲傷地看著孤合子。也許沒有話適合在這時候說,無論是否有得到什麼、留下什麼,曾經歷過的時代,就要結束了。

  垂下眼,樹花沉默地轉過身,輕推身旁的管道壁讓自身的背影遠走。

  直到進入一個轉角後再也不能得見。

  「樹花……其實我覺得很羞恥,跟妳生活了這麼久卻還是不了解妳,我是不是選了糟糕的方式跟妳道別呢?雖然自己死還是最棒的,總覺得還是會想在能看到妳的情況下死啊。」

  孤合子在內心呢喃,忽然她意識到,如果不了解一個人,怎麼能說自己是喜歡對方的?自己一來以來對樹花的依戀、傾慕,說不定都應該要算是信徒對偶像的崇拜,是單方面對她外在的可愛與優雅的著迷,卻不是如自己過去一直所認知的一樣,是意識到對方內在深處的獨特樣態後,希望能彼此託付內心、互通思緒的情愛。

  孤合子頓時感到無比的悲傷。

  她解開襯衫的鈕扣把手從長袖中抽出,讓左邊肩膀以下的肌膚都坦露出來。

  然後她拿下針筒末梢的保護套,恍惚了一下後,謹慎地將針頭插進自己的手肘處,往靜脈打入三十毫升的空氣。

  活塞壓到底,空氣全部被擠進了體內。

  電燈在此刻忽然亮了起來,整個室內一片光明。

  拔出針頭後,她又抽滿三十毫升的空氣,再開另一個新針口灌入了自己的身體裡。

  這次打在上臂,針管穿過那些填補了昔日切痕的錯縱結締組織之中,將氣體栓塞鼓入皮肉之下。

  在空氣造成她的血管堵塞、結束她的生命前,她看向了身旁石板上的地衣。  

  地衣是真菌與藻類的共生體,或許也是第一種離開水域到陸地上生存的生命,用地衣的屬名給自己女兒取名的艾克多玲便是料到自己在太空中出生的女兒會在青春期時抵達地球,而希望她能夠同時得到來自兩方的滋養與保護。

  那是個滿載著「互利互助」的祝福意象的名字,孤合子也曾立下決心,要成為與樹花共生互助的人。但在此刻,她內心卻都是那次錯過的魚螈星閃燃,那是五年前的事情,五年在這個語境中,太多卻又太少。現在她連當時那個景象發生的地方在哪個方向都不知道了。

  想著,她又給自己打了一劑空氣針,這次打在鎖骨上沿,那沒有刀痕,因為那裡有傷口的話是容易被樹花看到的。

  針頭不小心被她折斷了,但她就這麼讓針頭留在喉嚨下,要是隨手拔出來讓它在空中飄盪的話來收屍的人可能會被刺到的,因此她決定把它再插得穩固一點。

  一邊擠壓著針管,她一邊想著魚螈星的事情。

  現在已知魚螈星在幾年前捕獲了一顆體積約自身一半的星體,那顆星體原本的繞日速度比它快上百倍。兩者之間發生的重力彈弓效應將它甩出了舊有的軌道。於是,原本會被宇宙射線長期激發的星光迅速弱化到了肉眼看不見的黯淡程度。

  那就是閃燃頓時收止並永遠不會再發生的原因。魚螈星將要拋下星系中那些曾經一同迴圈巡弋的行星、矮行星、小行星……等天體夥伴,穿過、背向那顆暫時被它拉住、隨後又被其重力粉碎的衛星,獨自投入前路未知的深沉荒蕪之中。

  此刻她臉上的痛苦不只是因為努力把針塞進皮膚下、或者心臟似乎開始不規律抽動所造成的。把保護套重新套回斷掉的針管上後,她讓針筒漂離身邊,並將手穿回衣袖之中。

  「好想看到……可是……。」

  樂園已亮燈,宣告將要打烊。

  背離地球的那個方向,她剛才凝視的那排狹窄窗戶在鄰近空間頂端之處,現在她得勉強在光班之間看清外頭靜謐的宇宙。這裡的電燈要從遠處的控制室開關,而她來到這裡前忘了要把會在特定時間自動亮燈的設定關掉,所以現在她只能忍受亮光了。

  在那片被玻璃所阻隔的黑暗中,星辰是無數微渺光點。孤合子想到自己再也無法近看它們,眼前只有虛空。那片寂寥的景象無法讓她感受到一點疲憊或懷念。

  自己曾在那片巨大的夜幕中度過至今所有的人生,卻只將時間浪費在焦慮苦思怎麼避開船上的特定區域上頭。因為始終不敢踏入睡鯊號裡那些被她認定的「危險區域」,她連這艘太空船內部究竟長什麼樣子是如何都說不太上來,儘管她在這裡出生,並成長到二十歲。

  恐懼的牽制使她二十年都無法好好走過僅五百公尺長的船艙。

  「所有曾經的那些焦慮、痛苦與害怕,似乎都一直堆積在我的內心之中沒辦法散去。」她對身旁的地衣說。

  包括那次錯過魚螈星最後閃燃所造成的懊悔,還有其它的種種猜想虛驚,都持續殘留著,不時會竄升出來,讓她無法思考或感受其它事情。那些事件在內心中留下的不甘,似乎隱隱會推著她去尋求新的煩憂,所以她沒辦法離開那樣的狀態。

  眼中凝視著的夜幕似乎慢慢縮小了,然後被周圍的光害與牆壁、設備、還有她自身的背影所遮擋。

  痛苦使她瞪大了雙眼,她就要帶著對樹花的羞愧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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