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棲息地的失去與殘留〉７‧細看輪蟲的理由

 　　７‧細看輪蟲的理由

　　傾幻遠走之後，可隱自校門口接走釐溯。兩人回到自己上課的教室前遇到了照纖，他正在教室旁的樓梯上坐著等待他們。

　　此時已經是上課時段，班上同學皆已就座等待，老師卻尚未出現在教室中。即使如此，照纖仍不太好意思直接跑進去找裡面的覓晏。於是可隱藉著進教室的時候，順帶去告知覓晏，照纖在外頭找他。

　　覓晏離開前，告訴可隱自己拿機車電池回宿舍的時候，看見了原本聚集的人群散去。他問可隱那裡發生什麼事情了，在聽了可隱的概略敘述後，覓晏頓時有些疑惑，發生那樣的衝突後，可隱似乎心情特別好？儘管他只問到一半就收口了，明白意思的可隱仍馬上將臉上的欣喜收斂了一些，有點不好意思地解釋，自己剛才被說是個痛苦而且有病的人，而那對自己而言太幸福了。

　　他感覺唯有被承認是有問題的人，才有可能被體諒。相對的，想對人進行剝削的人，則會藉著肯定甚至誇大自己的能力，來讓對自己的索求看起來是合理的。

　　「我費盡心力痛苦掙扎才達到他們的期望，他們也不會認為自己太嚴苛了，而是覺得我沒有失敗表示他們是對的，然後，下一次他們又要提出更嚴苛的要求。所以我一直在等待有人說有有病啊。承認我做不到、說我的殘缺是無法克服的，然後……」可隱突然顯得有些害羞：「……讓我好好休息。」

　　他對覓晏說自己就留在教室內上課，不參與教室外的會面了。覓晏愣了一下後，便在拿出自己早上從打碎的潘氏魚複製品岩塊中撿出的植物化石，獨自從後門溜出教室，與照纖、釐溯相會。

　　那時，釐溯正用乍看平淡的語氣認真對照纖說道，自己沒有打算把遭受到的攻擊怪罪到照纖的頭上。在覓晏到場時，他忽然陷入了短暫的慌亂，然後用隱微的動作緩緩退到身後的階梯更上層，與覓晏拉出距離，站得比哀傷的照纖更遠。覓晏當然注意到了，但只能困惑。

　　覓晏將手中的泥盆紀植物化石平靜地交給照纖，解釋自己早上不得不破壞那具潘氏魚複製品，才得以救出裡面真正的生物化石。

　　照纖看來有些難過，卻仍溫柔地告訴覓晏不要因為破壞了自己的作品而感到罪惡。自己早在製作時，就抱持著作品要被破壞的預期了。他提醒兩人，就是自己去找他們講裡面有真實生物的化石的啊。

　　覓晏卻清楚，人是會因為心思執著之物被破壞而感到悲傷的，但他卻是在看到照纖悲傷的樣態後才意識到，並不是每個人都如自己一般，在不得不經歷那樣的悲傷後，會引導自己去欣賞那些缺憾所衍生出的放鬆感。所以他在此時才注意到，自己破壞潘氏魚複製品的舉動對照纖的傷害超乎自己的預期，繼而羞愧起來。

　　照纖大概也知道瞞不過覓晏，便承認費工製作注定要被毀壞的作品，的確會感到很難受，製作的時候其實有點勉強自己才能投入。而主動去找覓晏與釐溯，對他們提起裡面有真實生物化石的過程是最讓他痛苦的。

　　照纖拿出一份紙本資料遞給覓晏，向他說起，釐溯會在網路上寫文章談起內共生輪蟲滅絕一事的原因，並不是因為釐溯對輪蟲有興趣，而是希望能為覓晏付出的舉動。

　　釐溯發覺照纖的意圖，頓時變得非常惶恐，試圖阻止照纖的行動，但照纖卻激動的請求讓自己完成那件事情，如此自己才能避免自己繼續虧欠他。

　　釐溯在驚慌中變得憤怒，要照纖不要擅自認定有虧欠於他。但是照纖卻似乎沉浸在愧疚中無法被說服。而當釐溯看見覓晏愣在原地的神情，又變得難以繼續阻止照纖。即便只是讓覓晏感到些許的困惑，對釐溯而言都是無法接受的罪刑。

　　所以釐溯只好任照纖說明，他會在持疚鎮多個地點採集並研究蛭形輪蟲，其實是因為覓晏曾說過的一段往事。

　　在去年兩人還是高中一年級的時候，當時的覓晏即將要搬到南地國中的宿舍區。某日放學後，覓晏在長滿附生植物葉片的具大岩石趴伏著，揹著凌亂且滴著水、沾著藻類的書包，試圖艱困地攀爬向上，奮力一瞪後，他抓住了岩石頂部伸來的雙手，那是緊繃著神情蹲低身子的釐溯。

　　他使勁協助覓晏從山溝中爬上來，直到終於來到一條柏油小徑上。兩人坐地喘息，望向覓晏爬來的地方，在那道山溝對面是一片近十公尺長的巨大山壁，壁上傾斜的灰黑色岩層堆疊，上面一樣覆滿了值物與地衣，平行的紋理自地底延伸到更上頭山地上的植叢之中。

　　他向釐溯說道，趁著剛才爬下去時，他用放大鏡很快地看了一下那片岩層，以及其崩落於崖壁底部的碎石，可以在其中看見古代淡水微生物的化石。他認出了輪蟲與各種藻類。尤其輪蟲似乎還不只有一種，他對釐溯苦笑著，說希望沒有太多化石被自己給壓壞。

　　不過，他們當時會在那裏卻與古生物研究無關，而是因為覓晏的書包被丟到了山溝之下的積水中，他必須爬下去撿回來。儘管部分散落的物品掉在實在太難企及的深處，此刻也只好放棄。覓晏解釋，那是糾察隊中不知名的某人或某些人給覓晏的餞別禮物，不只是指他從校內宿舍搬出去的離別，也是對於他退出糾察隊一事的回應。

　　覓晏對釐溯幫助自己拿回了書包道謝，釐溯卻凝重地說，應該是自己爬下去撿的，那樣才是讓身為糾察隊一員的他負起連帶責任。覓晏卻要離溯不要覺得自己有錯，何況對於釐溯加入糾察隊一事，他才認為是自己的錯。他在繼續動身前往崖底之前提到了內心的懊悔，說自己應該是要勸釐溯不要加入糾察隊以接替自己空出的職缺的。

　　釐溯想安撫覓晏，卻一時不知該怎麼說。

　　在那之後不久，覓晏便搬到了南地國中的宿舍區去了，而釐溯則開始在學校四周以及鎮上的幾個地點紀錄現生輪蟲的多樣性，繼而了解到了內共生輪蟲的發現，與之後的滅絕。此刻的照纖拿給覓晏的資料，就是釐溯想給覓晏的輪蟲研究紀錄，釐溯將其交給照纖幫忙印刷裝訂，沒料到照纖會在此刻拿來。

　　釐溯是在知道覓晏不收藏真品化石的原則後，了解到自己所謂覓晏蒐集的真品化石是都送不出去了，他於是前往接觸擅於製作化石複製品的照纖。同時，他也猜想若喜愛古生物的覓晏對古代輪蟲的多樣性有興趣，應該也會想知道這個地區的古代輪蟲物種根現代輪蟲物種之間的關係吧。在經過那樣的探究歷程後，他了解到了共生輪蟲的絕滅，並對其感到扼腕。

　　他強調，自己並不是因為想責怪照纖，才在網路上撰文介紹輪蟲的事情的，照纖表示明白……只強調自己讓釐溯受到自己的聲援者攻擊，而釐溯對自己的寬容使他感到更加羞恥，那份羞恥感迫使他即便知道洩漏釐溯研究輪蟲的動機也是一種對釐溯的傷害，卻仍然無法不去那麼做。

　　照纖嚴厲地告訴覓晏，那是因為他認為覓晏應該與自己一起對釐溯道歉，為其今天所受到的傷害承擔責任。

　　然而釐溯卻忽然用力抓住了照纖的臉，力道之大在他的臉上刮出了傷口。釐溯面目猙獰、眼眶泛淚地低吼，要照纖不要再繼續講那些事情了。他的拉扯使照纖失去平衡，承載著身軀的助行器自地面打滑，使他整個人摔倒在地。巨大的聲響讓釐溯因為驚嚇而恢復了冷靜。

　　不遠處教室內的學生們聽聞聲響，紛紛看向了這裡。

　　釐溯顫抖著攙扶照纖，讓他在樓梯上坐好，感到羞恥卻又無法開口道歉。反而照纖不斷的哀求他原諒自己。

　　眼神飄忽的釐溯，慢慢地說起，自己其實一直渴望著完全的認同與接納，期盼就連自己試圖隱藏的那些「最為醜惡不堪的面向」都得以被某個對象寬容、憐憫。然而他卻逐漸發現，那般想要完全對所愛之人坦露全部的強烈欲求，讓自己開始刻意去變得更加醜惡汙穢，以求有更多的不堪能被接納，進而從過程中感受到情愛。他驚覺自己在不自覺中漸漸變得更加殘暴、自私。

　　「至少在部分的人，如我身上，當羞恥私密的醜態被接納時，才會感覺到自己是有所依靠的，然後才能感受到放鬆。所以羞恥與秘密對我這樣的人是必須品，一件事情如果變得不羞恥，我就必須找另外一件曝光後會讓自己顯得難看的事情來變成習慣，不然得不到救贖，心理只能一直難受，沒有被撫慰的可能。」

　　所以……他終於將目光放回覓晏身上，對他說：「我了解到自己非得放下那樣的情感不可，否則自己就要越來越低級惡劣，變成沒資格活著的爛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