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棲息地的失去與殘留〉6‧當想要殺光所有的人
6‧當想要殺光所有的人
可隱與傾幻來到了校門口的警衛室屋簷下,站崗與休息的糾察隊同學和老師(拍走蟾蜍的那一位)與一位警察在那裏交談,似乎顯得有些窘迫。當兩人走近時,他們沉著臉叫可隱過去跟他們站在一起聽警察訓話。
可隱這才知道,原來他本來想阻止車輛進入的那條山間小徑是被明文規定封閉的,所以警察在接到檢舉後來學校這裡勸導了。可隱尷尬的笑著表示疑惑,說自己明明就一直都主張那條路不得通行,現在幹嘛還要一起負責呢,但聽到他這樣質疑的老師卻兇狠地訓斥他,強調他是在一個團體內,而團體的責任是大家要一起承擔的。
警察聽到他們的對話,也嚴厲地告誡可隱當時應該要向其他人堅持自己的立場才對,否則真的出事還去爭辯是誰的責任一點意義也沒有,有參與其中的都是共犯。可隱聽了只感到荒謬,便笑著敷衍了事。
在一旁看著的傾幻似乎有些焦躁,對他們的事情無暇多顧。
警察離去後,可隱表示有客人來找釐溯。而這時釐溯恰好是休息時間,老師便嫌惡的說,今天他們兩人做到這裡就可以了,剩下會有其他人來接手,要他們就回去上課。
傾幻聽了後稍微鬆了口氣,放開了剛才又開始彎折的左手指。這時糾察隊的老師嘲弄可隱,要他在頂撞自己學校的老師跟同學之前,先去處理「被你害慘的」澈明姊的問題,不要只去幫助自己喜歡的人,並且強調可隱:「只去抗議其他人,卻不用同樣標準要求自己,就是雙標仔啦!」
可隱此時明白了,剛才糾察隊帶澈明姊等人離開的時候,從澈明姊口中知道了自己與他同住的事情,看來也連帶了解了澈明姊對自己的怨懟究竟何來。對此,可隱真誠地笑著說:「你說的沒錯,我也會想辦法處理自己給他造成的困擾的。」
說的很好聽,要怎麼做?那個老師如此質問,似乎斷定可隱不過只是說說,所以想揭露他的敷衍。
可隱給的答案粗略但方向明確:讓其他人感覺自己不值得同情,來製造澈明姊可以求救的機會。
傾幻終於難以忍受,他嚴厲地對可隱問道,為什麼還想著要去救澈明姊那樣傷害他的人?傾幻更無法理解可隱。他質問可隱確切來說到底想怎麼實行那樣的方針。逐漸激動的情緒使他用「愚蠢」、「失敗主義」、「拖累其他受害者」來責難可隱的觀念。欺凌自身的人如何都無所謂吧?他這麼質問。
釐溯看起來如往常漠然,在他之外的糾察隊則抱持竊笑目光,可隱無視他們想了一下,說澈明姊會恨自己是很合理的。他解釋,自己的媽媽是不太有心力照顧小孩的人,而爸爸卻在不進行情緒暴力的時候對他抱持著過於狂熱的溺愛,是有著過度保護慾的類型。而父親對照顧可隱的執著使澈明姊背負了冤屈、被剝奪了很多東西。
在可隱上國中後,他父親的情緒狀況逐漸不穩定,最終被醫師判斷應該要與獨生女隔離,於是可隱的父母以房租打折為條件,請作為他們房客的澈明姊接受與可隱同住,但媽媽卻在夫家的脅迫下繼續留在原居所與爸爸同居。
接著,可隱的爸爸因為掛心可隱的生活狀,把澈明姊也變成他試圖「照顧」的對象,常常匯錢、送貴重的禮品給他們、擅自幫他們請工人裝潢屋內、頻繁地打電話過來進行長時間通話,如何都無法勸退他。若表示不滿,經常會將他激怒,使他大吼大叫鬧得鄰居都受干擾。那種時候,承受鄰居怨氣的對象,往往都是懊悔著自己竟答應與可隱同住的澈明姊。
說到這裡可隱才忽然發現,自己開始與澈明姊同住的時候,剛好就和現在的傾幻同年紀呢。
接下來部分傾幻也略為知情,因為澈明姊在南地國中也會對學生抒發自己的委屈故事。
隨著越來越多次在公眾場合的僵持,開始有謠言虛構出澈明姊是可隱爸爸的婚外情對象,才會一直收到各種鋪張的生活資助。對此可隱的爸爸只是要澈明姊不要聽進心裡就好,甚至還開玩笑地說,乾脆真的跟他當情人砲友,讓謠言不再是謠言吧!
一直在旁邊偷聽的糾察隊老師在這裡被打中了笑點,大聲噴笑出來。可隱轉頭看了一下,溫和地請他降低音量,然後平靜地繼續講述。儘管澈明姊的生活因為自己受盡種種騷擾,但避免得罪家長的原則與本能迫使他只能吞忍,或者,找方法對同樣不想與爸爸來往的可隱遷怒。
「我之所以會搬去跟澈明姊住,就是醫生認為我繼續跟我爸住是會受傷害的。所以,澈明姊之所以會受苦,是因為有人想救我的關係。」可隱補充。事實上,澈明姊也已經明說過,他認為可隱應該為自己的受苦負連帶責任。
傾幻想起了早上才在南地國中聽到的那句「因為我們討厭的人喜歡它」。
唯一停止可隱爸爸騷擾的方法,就是不再與可隱同住。但是當澈明姊因此搬出去另外租屋的時候,可隱的父母又動員了澈明姊的親友去逼迫他回去,理由是可隱未成年就自己一個人住、沒有成年人的照應太辛苦又太危險了。當親友與前鄰居開始責難澈明姊竟然如此對帶一個國中生後,澈明姊逼不得已,只好再回去與可隱同住,繼續承受其父親的折磨。
對於那些勒索澈明姊、逼迫他與自己關在一起的言論,可隱認為唯有讓自己成為被他們所厭惡的對象、讓那些沒有跟自己生活的人都對自己反感,以至於不想去在乎自己的處境、認定自己被拋下活該之時,澈明姊想要逃離的感受才會被同理,並不再被阻止去得到自由的生活。
「他因為其他人在乎我所以受苦。」可隱再一次強調這個結論。所以他必須驗證澈明姊的羞辱,至少表面上承繼爸爸的惡質,成為一個看起來的爛人。
「那是在乎你的人擅自做的行為造成的,不是你的責任。」
「不是我的責任沒錯,但須要由我來結束那些屁事。」
所以,可隱是因為也知道自己的爸爸會給他人造成多大的壓力,才能同理澈明姊對自己的傷害嗎?覓晏這麼問,可隱卻搖搖頭,說自己就是沒有同理任何人的痛苦,所以才會厚著臉皮、抱持著平常心一直跟澈明姊同住到現在。
真正的原因應該是,他不認為澈明姊對自己造成了任何有意義的傷害,自己還不夠悲慘,沒有需要恨的理由。反而這件事情給了自己受到傷害的機會,令他感到欣喜與珍惜。
這麼喜歡被傷害為什麼不乾脆自殘?可隱不是第一次被這麼質問了,他告訴傾幻,自殘既會被酸是在討拍,不斷被諷刺的結果也讓他無法說服自己,那樣算是真正的傷害。
「我必須是在不得不、無可選擇的狀況下受到身體的傷害才行啊。」
另一方面來說,他也不打算基於私情去決定怎麼對待它者,不然也許自己會先想著要殺光世界上所有的人,再發現自己其實做不到,於是又決定出於公平,不去殺任何的人──最後又回到了與大家和平共處的結論,中間卻經歷了無謂的憤怒痛楚。
傾幻忽然感覺到戰慄,他坦承自己明明覺得可隱很善良,卻又對他感到非常地憤怒(旁邊聽到這話的糾察隊老師又開始笑了,他與一眾糾察隊員鼓掌,說:「歡迎加入持疚高中糾察隊!」)。傾幻又開始折起了自己包著紋理複雜的醫材的左手指,零星的血點從各處滲出。
傾幻咬牙,努力壓抑自己的怒氣說道:「你背負你不該背負的責任,是在姑息那些真正應該負責的人,讓他們不用顧忌自己造成的後果,因為你這種人會吞忍……而且還不只是吞忍、還替他們擦屁股!」
然而,傾幻又對可隱說,雖然自己對可隱如此憤怒,但在他看來,可隱確實是個承受很多痛苦的人。他這麼認為:「我覺得,你就是因為受了太多苦所以變得腦袋有病,已經瘋了、不正常了!……但是,你其實也沒有理由因為自己的善良被我這樣兇。」
可隱回以感謝歡欣的笑容,能被承認是一個有病的人,讓他感到了最真誠的快樂。
傾幻的憤怒卻無法停下,他對可隱與其他持疚高中糾察隊的眾人低吼,除非爛人先反省認錯,不然他不會原諒爛人的可恨,即使是自己的可恨他也不會原諒。持疚高中的學生們都說自己作為戰爭的起始點,比起指責持疚高中一方在衝突中有什麼不對的行為,自己應該先負責說服同校同學停止那些不理性的攻擊才對。於是他說:「那就由我來阻止他們。」
他顫抖著宣言:「我回去就一個一個說服他們停止他們對持疚高中的敵意,需要幾次我就做幾次。」
但是糾察隊的人們聽到後卻笑翻了,他們取笑覓晏那麼做不過是想平息加諸在自己身上的壓力而已,到頭來還是單純的自利行為,想包裝成為了是非正義根本只是偽善。他們甚至根本不相信覓晏會真的去做。
覓晏卻無法自信的駁斥他們,因為他對這場戰爭已經感到無比疲倦,因而對沒有自信能再承擔去與南地國中的同學進一步的對立。他意識到自己的軟弱、醜陋與不穩定。
簡單告別後,傾幻轉身向依然壅塞的車陣快步遠去。那時他看見身旁的路面是那隻不久前被輾死的蟾蜍(現在連雙腳都被被輾平了),然後他才注意到環繞自身的粗糙柏油路面上還有無數各種生物的遺體散落,有些如其中某隻蛇仍完整立體,有些則如另一隻石龍子在反覆車流通過與日照下乾扁碎裂,那些都使他感到更加地悲傷。不顧周圍因為塞車火氣正大的人群,摳抓著自己受傷左手的傾幻終於仰頭大哭起來。
此刻的他也想殺害世界上所有的人,卻如可隱一樣意識到自己根本殺不完,出於公平只好放過所有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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