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棲息地的失去與殘留〉5‧認知之繭

  5‧認知之繭

  那位南地國中來的老師帶著十幾個自己的學生,在持疚高中宿舍區通向校外的出入口處攔住了要搬進到宿舍中的人潮。他直接對持疚高中的人們發起問責。面對質問,他並沒有說自己的名字,而是擺出炫耀的姿勢,要大家稱他為「超適任教師」。

  在其他場合,他經常被稱作「澈明姊」。這位三十多歲的女性,一側眉邊的瀏海突兀的剪得特別短。

  澈明姊催促身旁被他強行帶來的傾幻,要他主動向持疚高中的人索求賠罪。但傾幻卻轉頭看向身後生長在道路中央被土地半埋住的大盆栽中的兩棵蘇鐵樹,沒有配合。他口中喃喃自語又不時咬住嘴唇,並且,凹折著自己的左手手指。

  不斷的騷擾後,他才虛弱地對自己的老師說,如果這裡的大家知道他就是戰爭的起始者,大概會群起暴怒吧,這樣的話老師跟其他同學大概也會陷入險境的。澈明姊表現得一副不在乎,但或許也在顧慮同一件事情,所以他從來到持疚高中後都沒有主動向圍觀眾人宣布「造成兩校衝突的人:黃傾幻就在這裡」。

  澈明姊用嚴肅的語調教誨傾幻,自己帶隊來持疚高中的主要目的,並非是要激怒此處的高中生與其親屬們,而是要向自己的學生,包括傾幻,示範如何為自身的尊嚴奮戰。所以他才沒有主動公開傾幻的身分。他並沒有打算強迫傾幻在這裡主動表示自己就是戰爭源頭,重點是,傾幻要自己出聲追尋自己應得的「公道」。

  然後澈明姊突然變得親切,他補充說道,也許傾幻現在不認同,但成為大人之後一定能理解現在老師這麼做是很有意義的,並強調很多學生畢業後都會回來感謝他呢。

  但南地國中軍團能在此地活躍的時間也差不多要用完了。在狠狠酸過可隱與釐溯後,持疚高中的糾察隊終究還是得執行公務,他們告訴澈明姊如果不馬上帶著自己的學生離開,就會直接報警。後者於是很有禮貌(甚至像是刻意讓人感覺在演戲)地表示配合,並領著學生們走人。

  最後才動身的傾幻變成周圍群眾的洩憤對象,即便他不久前才在膽怯中想阻止自己的同學與老師對他們挑釁威嚇。現在換成持疚高中的一方脅迫傾幻道歉了。他們粗魯緊抓傾幻的左手掌要他就範時,擠壓到他過去因為強迫行為而將骨骼折裂之處,痛得他跌坐地上。儘管傾幻趕緊強調自己手有受傷,但抓著他的人咬定這只是他在裝痛,戲謔的辱罵「哪有這麼巧,看起來又沒傷」而不理會傾幻的乞求憐憫。傾幻只能在哀號中不斷說:「是我的錯……對不起,我傷害了大家,我造成了沒有意義的衝突,都是我的責任,對不起……」

  才要他道歉的人則回應如下:

  「對不起有什麼用?還不是說說而已!……」

  「聽到你道歉就不爽,把事情搞砸後道歉就覺得無所謂了嗎?」

  「跟我們道歉幹麻?你把自己搞得這麼難看!應該跟自己道歉吧!」

  「會覺得是自己的責任一開始就不要亂搞不就好了!」

  「大姊,道歉露出胸部是常識吧……」

  但傾幻忍不住心想,要是傷害他的人願意簡短地道歉,那麼自己所承受的傷害大概也不會如此難受。原本他預期「被冒犯時希望得到道歉」應該會是常見的心理需求,但觀察到的言行卻動搖了那樣的想法,有些人似乎因為自己的道歉而更加憤怒。

  這時澈明姊將幾個牽制自己的持疚高中學生甩開,迅速回來將抓住傾幻的學生向後拉,迫使那個學生與傾幻分開,然後用整個身子將那個學生面朝下壓制在地上,狠狠地說,動他的學生是「死路一條」。持疚高中糾察隊圍上前想拉開澈明姊,卻一時難以成行。

  直到被順勢甩到蘇鐵邊的傾幻出聲制止,澈明姊才停止壓制行為。此時傾幻失控地用自己先前不斷被壓迫的左手手指掌面刮擦著蘇鐵粗糙的莖,皮肉都被刮開,血肉癱軟甩動,似乎隱約可見指骨。糾察隊向澈明姊嚴正表示一定會報警,後者卻看起來無所謂的樣子要傾幻跟上與其他學生繼續離開。在糾察隊試圖要攔下澈明姊的時候,他又用凶狠的氣勢逼退了他們,說他的學生必須要回學校上課,不要侵犯他們的受教權,如果要聯絡他就找旁邊的可隱,可隱有自己的聯絡方式。

  可隱承認此事,但請求澈明姊讓傾幻先留下,在持疚高中的健康中心先對受傷的手做些應急處理。澈明姊同意了,卻又語帶威脅表示若傾幻在這裡被欺負,他一定找可隱算帳。可隱只是笑著點點頭,也不是很在意那些威嚇。

  澈明姊對可隱沒有感到害怕很不滿意,儘管長期與可隱相處的他應該早就對此有所經驗與預期了,但還是忍不住碎嘴,說在這種情況下看到可隱那副「友善到噁心的嘴臉」更令人反胃。他偶然看到旁邊的蘇鐵上有一隻手掌大小的人面蜘蛛(Nephila pilipes),悄然靜棲在公尺長的巨大分支葉片間掛起的細網上。於是他猛然抓住與蛛網相連的葉軸用力甩動,將蜘蛛甩了下來,並在被蜘蛛驚嚇退開的眾人之間上前,用力將那隻蜘蛛給踏爛碾碎。

  體內柔軟的組織從幾丁質甲殼的裂縫被擠了出來,蜘蛛無聲緩慢地擺動被彎折的肢體死去,在這隻大型的雌蛛身旁,出現另一隻更為細小的橙紅色蜘蛛迅速爬動尋找躲避處,儘管與另一個體有著巨大的體型差異,但其實是同一物種的成年雄蛛,而牠沒來得及藏身就也被圍觀人群踏死。

  接著,澈明姊將身姿被折曲、還沒完全靜息的雌蛛一腳踢到了可隱的鞋子上。觀察可隱的反應後,他鄙視地定論道,可隱現在看到動物死掉都沒有反應了呢。

  可隱只是苦笑著說他要帶受傷的傾幻去治療了。

  糾察隊的老師見狀又酸可隱:「遇到熟人喔?很開心嘛!」可隱只是苦笑。

  十多分鐘後,可隱帶著傾幻走進學校老舊的健康中心,裡面有灰黃色的水泥牆與綴有裂痕的暗藍色方形磁磚,器物多半隱隱蒙著一層舊化的痕跡並雜亂堆放,好像印象中醫療場所會有的潔白色調在此處都已經變成黃褐色了。牆上的衛教海報有從戰後早期到近年流行的形式,彼此交錯相鄰、互相覆蓋,不依照出版時序張貼。

  室內中間,唯一的護理師正在幫一個成年人處理腳上巨大綿延但看來已經治療過一段時間的傷口,那個成年人也是一位三十多歲的女性,他身上還有許多被包紮起的地方,從雙腳、兩手、下顎與雙眼之間都是傷口被處理過的痕跡。在他坐著椅子上旁,放著行走所需的助行器。此時傾幻忽然覺得,那位女性的護理師,在窗外照來的溫和光線下細心幫另外一位約略同齡的女性處理傷口的畫面,令他有些心醉。

  傾幻一路滴血的手嚇到了那個滿身都有傷口痕跡的女子,他連忙請護理師先幫傾幻處理,表示自己不急。藉著助行器起身,他說自己的傷口都已經處理過一段時間了,只是今天來學校後把水打翻,弄濕了腳上的繃帶,所以來健康中心看能不能更換。

  「在我讀高中的時候,這樣的地方還叫做『保健室』呢。」

  那個女子說話的語調溫和低沉。傾幻向他道謝。巧的是可隱對這個女子也相識,因為這位女子,葉照纖,曾在過去還沒受傷前來學校找過釐溯跟覓晏。可隱問照纖,這次也是來找他們的嗎?照纖表示自己確實是特別出院來找釐溯道歉的,因為他聽說釐溯被自己的聲援者給攻擊了,並且,他也帶了東西想給覓晏。照纖就是那個製作潘氏魚化石複製品的科學藝術家。

  可隱這才忽然驚覺,自己應該找個藉口把釐溯一起帶來健康中心的。他向問為什麼的傾幻解釋,若讓釐溯跟著糾察隊走的話,難免其他糾察隊成員又會欺負他了。他嘆了一口氣,感慨自己對他人的處境還是太不敏感。

  於是,可隱請照纖到自己的教室那裡等待,說自己等一下到校門口後會再找藉口把釐溯帶過去,這樣就有理由讓釐溯從糾察隊的工作暫時脫離,照纖則可以先與在教室的覓晏見面。

  傾幻的手包紮完成後,可隱、傾幻先行對繼續重新包紮腳的照纖道別,離開了健康中心(另外,護理師面對接連增加變動的工作很有耐心,一點不耐煩都沒有,也讓傾幻更加對這個人印象深刻)。

  雖然傾幻沒有明說,但他其實有些抗拒去校門口再次跟(釐溯以外的)糾察隊成員相見,於是他一開始走得有些慢,前頭快步行進的可隱稍後才注意到此事,他便放慢腳步,與稍稍加快的傾幻互相配合,彼此並肩。這條健康中心外頭的一樓走廊,旁邊是樹冠延伸到極高處天頂的山坡樹林,壟罩的視覺感好像在保護著建築物與他們兩人。

  看出傾幻加快腳步其實相當勉強的可隱,趁勢問起他先前的發言,也就是傾幻在蘇鐵樹那裡為什麼突然會說「不能要求隨時會被剝奪的人有耐心」。

  傾幻解釋,澈明姊等南地國中的一方也好、持疚高中糾察隊那些急著找人罵的人也好,他們大概都在擔憂著現在不立刻採取激進手段,就會失去機會去實踐自己的正義理念吧──即便有時看起來只是在宣洩情緒,對他們而言都是自己應得的舒壓,也是正義公道的一部份,所以他們會執著抓緊那樣的機會。

  「我也是因為害怕失去做出正確行為的時機,才會把手弄成這樣。」傾幻如此思考,並感到了些許希望。他對可隱解釋自己會一直折手指甚至把手指刮爛,是腦海中的強迫思想所致。那些失控湧出的想法內容都關於視他人遭受的苦難為好事,因為那就是自己過去受暴力對待並成為網路迷因後,大家對他的要求。那些輿論告訴他應該把自己的倒楣當成好事,對網友們展現「應有的度量」容許他們以之取樂、撫慰他們日常生活所受的壓力,然後將那些遭遇當成自己應該自喜的成名走紅,甚至說他一開始便是為了走紅自導自演。面對那些喧鬧,他想要報復,於是開始浮現以同樣方式看待他人受苦的衝動。

  那樣的衝動成為他認知中的噴口,不斷重複發出那一類的念頭撞擊他的心智。即便他知道那並不道德,然而越是去對抗那些心念,那些心念就越是狂亂發生。於是他透過弄痛手指來警告並懲罰自己,但對於削減那些想法只有微弱且越加微弱的效果。

  然後,傾幻提起了可隱與老師那些令自己在意的對話,也就是老師想藉著殺死蜘蛛對可隱表達的意思,以及,他是否以前也曾是老師的學生?

  可隱便告訴了他,澈明姊在開始於南地國中任教前,是自己國小時的班導師,並且自己在國中時被安排搬去與他同住。作為澈明姊房東的就是可隱的父母,由於他們另有居住處,某種程度上澈明姊就是自己的監護人。而且澈明真的得過教育相關的獎項,被肯定為教育者典範,也身兼一位不定期在網路發表影片的網紅。

  澈明姊在進入公立學校教書前所任職的補習班給予旗下老師相當強大的壓力,讓他學會用各種手段吸引並留住學生,那段經歷塑造了他誇張表現並著重製造感官刺激的言行風格。

  而任教於可隱就讀的國小時,他得出的領悟是學生再怎麼批判他,對他的工作能否維繫其實都幾乎無傷;學生考出的成績也只會造成有限的影響。學生的家長,才是他所需要著重顧慮之處。他視自己所理解到的為絕妙之理,佐證是他在奉行後,工作上就幾乎不再面臨任何需要費心的逆境──只要能讓家長持續喜愛著自己,上述不順或其它職務上的顛頗幾乎都會自己過去,被肯定為優良教師的一天也沒多久就迎向了他。

  而在可隱尚與家人同住時,家中的蜘蛛常被可隱的爸爸當作威脅他的工具。其原因在於,小時候的可隱對生物的死亡相當敏感,很不願見其發生。恰好結網性的蜘蛛是一類很容易發現並抓到的生物,所以當可隱想睡覺或不想寫作業時,要他清醒或學習的爸爸就會開始找家裡的蜘蛛殺給可隱看。拖越久才順應爸爸的要求,就有越多的蜘蛛會死。

  當然家中是沒有人面蜘蛛那種大型物種的,他指著一旁的窗溝裡,四肢纖細身體微小的熱帶幽靈蛛(Artema atlanta)作為居家蜘蛛的形象代表。

  小時的他對於死於自己任性拖延的那些生物們(有時會有蜘蛛以外的居家生物)感到羞愧,但另一方面,卻也不安地自覺到,對於自己被那般勒索一事,心中不只對作為勒索者的爸爸有所反感,也對那些生物隱隱懷著怨懟。

  他曾把這件事情告訴當時是他班導師的澈明姊,作為一種求救。澈明姊的回應是:「除掉蜘蛛有什麼不對的嗎?」

  而現在的可隱失去了對(包括人類在的)生物死亡的感覺,再也不會被勒索了,卻常常被罵是個沒有良心的人。

  想知道那段經歷對可隱影響程度的傾幻提問,現在的可隱成績如何?又還會不會常常賴床?可隱則平靜地回答,自己的成績是全年級第一,一天通常只睡四個小時就會醒來。

  沉默了片刻後,可隱抓著自己臉頰旁那一束特別長的瀏海,問傾幻,會不會覺得自己與澈明姊頗為相似?

  面對傾幻的疑惑,可隱解釋過去有許多彼此不認識的人都曾說自己在長相與個性上都很像年輕版的澈明姊,使他很難去質疑那些意見的真實度。他留著特別長一束瀏海的那一側,與澈明姊瀏海特別短的那一側呈鏡像相對並非恰巧,而是他憂心自身將越來越像澈明姊的結果──不僅僅只是長相層面地相似,還包括理念與行為上的相似。事實上,就連澈明姊本人也曾提及可隱與自己的相似程度。

  可隱提到,自己曾被如此斥責:

  「你太濫情了。」

  那是在他小學六年級的一天。他所處的教室中沒開燈,並因為照在木製課桌與灰暗牆壁上的午後陽光而充斥著黑褐色調。迎著光照的他試圖強忍,卻仍不斷顫抖著滴落眼淚,淚水滑過過他沾附著黃褐色泥狀物的臉頰。

  整間教室內除他之外只有另一人,是他當時的班導師、多年後將會自稱「超適任教師」的的澈明姊。澈明姊哀傷地看著可隱,並用「小寧」這個綽號稱呼他。包括澈明姊在內,有很多人對可隱使用這個暱稱。

  澈明姊問可隱是否聽過一種說法,說暴力會在世代間遺傳,也就是,小時候受過家暴的人,比起沒受過的人,長大更可能會打自己的家人;小時候被欺凌的人,比起沒遭遇過的人,更可能會在有機會時欺凌別人,他們把承受的暴力內化成自己的生活方式了。澈明姊以威嚇的語氣說自己就是那樣的人。

  澈明姊的爸爸是性格異常的蟾蜍養殖戶,每當對澈明姊的交友狀況有所不滿,就會刻意邀請他的朋友到家裡,然後逼他在朋友面前吞蟾酥──也就是蟾蜍毒素製成的中藥,直倒他在朋友面前麻痺嘔吐為止。

  雙目血紅的澈明姊激動地喘了一口氣,浮著青筋的手放下衣服,然後拿起一個裁切後只剩下底側半部的大寶特瓶,如邀請進酒一樣舉到可隱臉前,在那半截寶特瓶中,泥沙攪動的水搖晃著,幾乎滿溢,有深色的圓形在其中竄動。

  將手探入瓶中,澈明姊挖出一團褐色軟泥往可隱臉上抹去,一路抹到脖子上,留下的沾黏物中,數個微小生物在扭動。那些小橢圓形身軀的生物,細短的尾端快速揮舞,隨後向地面摔下,那些是蟾蜍的蝌蚪。可隱注視著地面上彈跳扭動著的蝌蚪們,費力讓自己沒有表情,卻仍不停落淚。

  澈明姊已經聽說可隱的爸爸雖然不太會行肢體暴力、但也經常用各種方式恐嚇脅迫家人。用沾附著膏狀濕泥的手在可隱鎖骨上攪動,澈明姊做出結論:「所以可隱啊,你絕對不可以憤怒,一旦生氣讓你失去理智,你就很可能會對別人重複那些暴力。」

  將指甲輕輕陷進了可隱的鎖骨中,澈明姊提示可隱謹記接下的話:「而且,你不能停止被虐待,你一定要不停的讓自己受痛苦才行。只有讓自己受傷到沒有能力去傷害別人,才能確保你不會不小心也成為加害者。因為你遭遇到不善良的人,所以你比別人還更難當一個善良的人。」

  「你是需要受苦的人,每一次你遭受痛苦,都增加了你的能力跟價值。所以我讓你難受,你應該要開心才對。」澈明姊的神情悲傷又嚴肅,搓揉著可隱的臉頰。

  澈明姊將寶特瓶塞倒可隱手中,過程中的搖晃促使裏頭成群的黑灰色蝌蚪竄動,在透明的壁面上閃爍出排列混亂的身跡。

  「把蝌蚪倒在地上。」指著可隱眼前的地面,澈明姊伸腳像踩熄火種一樣把已在那裏的幾隻蝌蚪輾成鞋底的血渣。然後他瞪著可隱,又一次重複,語氣兇狠地說:「把蝌蚪倒在地上。」

  不是說要他當善良的人嗎?可隱小聲地問,將那瓶懸浮著瀕死蝌蚪的泥水捧倒胸前,對澈明姊說,要活著卻沒有痛苦是不可能的。湧出淚水的他回看老師,繃緊的聲音構成回應的語句,向澈明姊說道,不需要他來故意製造自己的痛苦。最後一個字才說完,抓狂吼著不知名詞語的澈明姊就猛然踢腳把可隱手中的泥水與蝌蚪一齊踢翻,使其四散沾附倒四周。

  那時的可隱還容易動怒,所以也非常了解如何激怒別人。於是滿臉濁水的他強迫自己在極度的驚恐中露齒而笑,好像享受著液體中蘊含著的溫度與氣味。這副表情讓他眼前的澈明姊更加狂亂凶暴,把身邊的桌椅紛紛打翻踢倒。

  「你想救這些蝌蚪!」澈明姊極度地躁動,將自身所有受過的委屈化為語句吐露,質問可隱:「那你為什麼不想救我?!誰曾經想要救我!?」

  做為一個還有自保意識的老師,他不會在學生身上留下會讓自己被家長抗議的傷痕,但是蝌蚪的感受並不會影響他的職業生崖,於是他刻意在可隱面前跺腳跳動,一邊高聲呼喊尖叫,像跳舞一般把地上擱淺的蝌蚪給通通踏扁給可隱看。

  直倒可隱身後的門窗外開始有其他正要進入教室的同學聚集,澈明姊才逐漸停下。在戶外上完課的其他同學們紛紛抱持著驚恐與疑惑回到室內。澈明姊則高聲向他們宣布,從現在開始所有人下課都必須留在座位上,要上廁所必須經過他同意,一節下課最多三個人。

  為什麼?沒有人敢問,但澈明姊自己早已焦急期待著宣布理由:因為可隱掃地時間不掃地,在撈地上的蝌蚪,而且看來對他來說蝌蚪比大家更重要。澈明姊打開教室的白色日光燈,大聲喊叫催促可隱走到黑板前的講台上,好好看清楚所有隱藏著不滿卻又因為不想得罪人而試圖裝作沒有表情的眼光。他要可隱道歉,可隱一時沒有動作。

  於是澈明姊突然恢復冷靜,用嚴肅的聲音說:

  「如果這個世界上只有一個人會打籃球,那就不會有籃球比賽,也不會有籃球冠軍,打籃球等於是沒用的技能;如果世界上只有一個人能理解一種語言,那種語言就跟亂吼亂叫沒有多少差異;同樣的,如果大家都不在乎一件事情,就代表那件事情沒有意義。就算你以外的所有人都是錯的,『你不願意錯』這件事情就是一種錯!」

  說到此,他提高聲量詢問台下的眾人,有沒有小寧以外的人覺得地上的蝌蚪很重要呢?

  沒有人回話。

  澈明姊於是冷冷地對身邊的可隱下令,要他道歉,然後把地板清乾淨。

  每當目睹苦難或自己受到傷害,表現出痛苦或憤怒卻只會招致更多的惡意攻擊與嘲弄,可隱於是只能用戲謔的、逃避的心態以遭遇到的傷痛取樂,不然再也沒有能使他快樂的事情了。當這種習慣成為自然反射後,他卻又得因此被人說惡質、虛偽、心機重,但過去他直說自身內心時也只是不斷地使外界的嘲諷與攻擊行為衍生而已,他於是一時不知該如何行動。

  最終他思辨得出的結論是:面對它者的苦難時應當要以認真、嚴肅的心態去在乎,並試圖協助緩解,但面對自身遭受的痛苦,他決定維持過去的取樂心態對待,否則自己其實必然要崩潰。

  然而,可隱始終沒能成功長出心理層面的繭。身體若有部分持續受到磨耗損傷,皮膚便會增厚形成保護層,但無論自己的撐過多少次的內心痛楚,下一次承受類似的耗損時都沒有比較麻痺。可能傷害已經超出自己能應變的範圍了,就像傾幻用蘇鐵的莖將手磨破時的力道,無論重複多少次都還是會撕開皮肉。

  唯一能算是長出繭的部分,只有自己對他者受苦的共感能力。在可隱曾想救的那些蝌蚪死去數個月後,他的小學畢業典禮結束了。可隱的爸爸心情愉快地到學校接他,當時他爸爸身上一點戾氣都難以察覺,因為在沒發生什麼挫折的「通常時候」,他都是個容易親近、愛開玩笑的人。但無論是「通常時候」還是「例外情形」,面對爸爸的可隱都是同一個人。

  那時,離開畢業典禮會場的可隱與爸爸在即將告別的教室門口看見了班導師澈明姊,他正坐在其中一個座位上,因為捨不得與學生分離而哭泣著。

  父親不解,有些輕蔑地問可隱:「為什麼你們的老師要哭呢?」

  可隱一時難以回答,只好說不知道。他看著注意到自己的澈明姊,開始思考,卻只想到澈明姊與班上同學在過去與自己相處的過程中,狂怒、踐踏蝌蚪、拋棄理性或冷漠、羞辱人的樣子。他的記憶力一向驚人。

  就在澈明姊走了過來,溫柔的抱住可隱,對可隱說他是自己是多麼特別、難忘的學生,並感觸動心地嘉勉他將來一定會有很好的人生時,可隱恍然領會到:自己在老師從教室中央走到自己身邊的一小段時間內,已經永遠地失去了體會它者痛苦的能力。在那之後,他果真幾乎不曾再為它者的痛苦難受過,他只剩下為自己遭受的苦難難受的能力了。

  接著,可隱面對另外一種斥責:

  「你太自私了!」

  當可隱被怒罵「錯的事情大家都做,你就也覺得跟著做是對的嗎?!」的時候,可隱其實認同那些罵他的人,答案當然是「不對」,但為什麼自己曾經堅持那個答案的時候,一樣也被羞辱呢?

  因為沒有生氣而讓別人生氣,因為沒有悲傷而讓別人悲傷,因為不想殘忍而被譴責殘忍,可隱接下來的歷程即是如此。

  上國中後,他的恐懼日漸加深,擔憂自己會以看好戲的方式看待它者所承受的痛苦,因此他高度緊繃、耗費心神去提醒自己必須認真在乎它者的不幸,所以變得疲憊不堪。以玩樂心態面對不幸的認知習慣不時重新浮現在他的直覺中,直到他已經成為高中生的現在仍持續著。

  當他人對可隱抑制自我惡質念頭的苦行表示不認同甚至輕蔑嘲弄的時候(諸如取笑他「幹麻要害怕自己心中的想法?幹嘛要避免去接觸心情不好的人?幹嘛去在乎那個誰……」),可隱都忍不住心想,那沒有這麼做的那些人為什麼沒有表現出比自己更完善的道德,來說服他,自己真的只是在窮忙呢?

  無論內心是某還有同感能力的時期,當可隱試圖去顧慮、緩解一些它者所受之苦的時候,他都為之受到嘲笑輕視。那些人認為他的柔軟心腸是一種「無能」、「偽善」、「天真可笑」的表現,在他長大後更是多了「左膠」、「SJW」、「理盲濫情」等用語來做同性質的譏諷。

  那些因為同情共感而遭受貶低的經驗,使可隱半主動地拋棄了對它者傷痛的共鳴能力,在小學畢業那天,父親對他提出那個問題時,他才意識到自己已經完全做到了。不過,在那之後的可隱仍努力嘗試在無法對它者苦難產生感受的狀況下去在乎它者,對他而言其實便是努力去接續曾經存在的苦難、維持以前會被嘲弄的狀態,這使他有些本能的難受。

  他若表露出柔弱、緊繃心神來顧慮受苦的對象,其他人就恥笑他沒有豪邁、不懂變通,是過於執著在對錯而難以相處的道德魔人。可是一旦他坦承自己其實情感上並不在乎,就換成被批判冷漠、加害者共犯、心機重、自私。前後兩者何者發生,除了可隱自身的行為,也很大程度地取決於受苦對象是否位在那些嘲笑者的所屬群體中。

  他不斷觀察到人類的排外舉止:因為喜歡特定的對象而苛待其它的對象,去貶低、去睥睨不屬於自己群體的個體。身旁的人經常要求可隱,在「自己人」受到苦難的時候也應當要一同難受,「外人」就看情況。若是麻木的可隱做不到便會被因而受到貶抑輕視,承受羞辱,繼而他對那種團體認同更加反感。

  所以可隱才對建立親密關係感到不適,若自己也有了偏愛的特定對象,那自己與傷害自己的人又差距多少?他因此而對孤獨有著渴求。即便可隱並沒有失去喜愛它者的能力,他只是就連喜愛的對象受苦,也無法與對方一同感覺難受。

  對於有些使可隱難受恐懼、進而想遠離的人,如澈明姊,可隱發現他們在社會中似乎適應順利,並且也有著感受「親近它者」之苦難的能力。這讓可隱感到另一層面的不安,害怕自己如果重獲那樣的能力後,會化作一個與自己不喜愛的人相似的自己。

  所以他並不執著於求回那些失去的共感能力,因為他不太能定論,求回來後會不會反而讓自己更殘忍。

  他並不認為情緒混亂極端的澈明姊對自己有多精準的洞見,但他始終找不到依據來推翻澈明姊所說「自己必須不斷受苦,才能避免成為造成苦難的人」的說法。他不斷回憶澈明姊當時所說的那段話,也因此持續在腦海中重建當時澈明姊的狂亂姿態,過程中,可隱逐漸深刻體會到抓狂的人是如何恐怖失態,進而將憤怒的反應給拋棄了。

  小時候的可隱長期懷著狂暴的仇恨心,使他很容易在任何對象上看見自己仇恨之人的特質。當誰都與在他身上塗抹泥水、在腳下踩踏蝌蚪的澈明姊有相似點時,他便對所有人懷有隱藏的恨意。後來他認為那樣實在是種醜態,宛若澈明姊的預言成真般,於是逐漸收斂起自己的易怒性、消解自身的恨意,變成遭遇傷害時基本上只會悲傷與恐懼。悲傷與恐懼被容許,是因為在處於那樣的狀態時,他還是有能力去在乎對方。

  透過理解到自身也難以避免自私行惡,他認知到厭惡對象的苦衷,與自己其實缺乏批判他們的立場。他覺得理性上那個方法的理據是對的,感受到自身犯錯的苦衷後,就會體認到沒有理由不去在乎它者的苦衷、或承認它者有苦衷的可能性。

  「但是我真的成為了一個善良的人了嗎?」

  「自己受的痛苦真的足夠了,能確保自己成為一個不會傷害別人的人,以及,值得被同情的人了嗎?」

  「要是自己停止受苦,會失去什麼呢?」

  可隱如此自問,卻無法解答。那些是很迫切的問題,因為許多沒有關聯的人都曾羞辱可隱「過太爽」、「沒吃過苦」。他似乎缺少能說服他人自己也曾難受、也在難受的外顯證據。過於完整的身體與病態殘破的內在沒有處於協調的狀態,他因此尋求被外界所傷。

  他等待著來自外境的身體傷害,因為他發現到,主動自殘的傷勢仍與他的心境所處的被摧殘狀態不夠符合,並也會被諷刺是刻意尋求關切之舉,他接下來就會面對笑他不敢自殺的愉快氣氛,因此他只能被動期待著不幸降臨自身,偶爾用非常間接的方式幽微將自己推向悲慘的境地。

  可是,也因為他缺少了感受他人之感的能力,他反過來不斷探尋自身的感覺為何會有,這個過程竟讓他有些失去了對受傷的內在感覺:疼痛的生理感受仍無異狀,但在對自己傷殘受苦的認知上,當他沉浸於思考自己為何會難受時,難受的感覺就淡化了。就好像當自己投入去分析自己為什麼會去愛,熱愛的衝動就被忘卻了。

  而嘲弄他缺少受苦經驗的言論持續,更加使他不禁懷疑,足以說服他人和自己的傷殘程度,是否其實是處於無限的距離外,不可能被企及的。

  在他還沒得到答案時,新的困境出現了。有受苦於艱難境地中的人發現了可隱竟在主動追尋苦難,那對於想終止自身受苦的對方而言是如此刺眼,可說是種挑釁、冒犯。可隱因此而又造成了傷害,並也更難說服他人承認自身也處於難受之中了。

  可隱結束了自己的人生摘要,苦笑著告訴傾幻,他所說的對象就是澈明姊。即使他給可隱建立了似乎不可能解脫的困局,可隱仍想去為他付出,然而似乎又無從著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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