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棲息地的失去與殘留〉4‧衰弱者在侵略戰爭中的追求
4‧衰弱者在侵略戰爭中的追求
可隱戴回了黑色平頂帽與對講機,與釐溯繼續校門口的工作。不久後,他們注意到往先前可隱想阻止人群進入的那條山徑之方向,人潮異常地回堵。那位把蟾蜍拍到馬路上的老師也發現此事,跑過來要他們兩人跟別人換班,先去確認發生了什麼事情。當可隱無奈的走向那條小徑時,老師卻又馬上叫住他,要他走校內的路線到那條路通向的宿舍區側門查看。那個老師用威嚇中帶有諷刺的語氣告訴他,那條小徑現在塞住的狀況顯然並不好走:「難道你連這點都想不到嗎?」
轉變方向往校內走去的可隱對身旁同行的釐溯半開玩笑地說:「有時我會忍不住想,如果當好人當壞人都會被討厭,那好像當壞人比較好,至少知道自己為什麼會被討厭──當然不可以真的那麼做啦!」
自校門口往校內前行,在樓房間狹窄的走廊上,釐溯與可隱加快腳步想盡快到達宿舍區,他們身邊,是在建物之間殘留的狹長森林。從校內路線前往宿舍區至少要走十五分鐘。在這地勢高低落差劇烈、建築與樹林交錯的校園中,他們又一次遇到了覓晏。行徑方向與他們相反的覓晏,此刻不再背負眾多行李。
覓晏解釋自己要回去校門外拿自己的電動機車電池回宿舍區充電,電池很重,因此在剛才拿太多東西的情況下無法負擔,使他現在得再走一趟。並且他也告訴可隱與釐溯,自己從宿舍區折返時,那裏似乎沒有人潮被堵塞的情況,所以他不清楚那裡是否發生了什麼事情。也許事情是發生在山徑中──甚至就是可隱所顧慮的糟糕情況,即崩塌再次發生。
遇到覓晏後,原本表情冷冽的釐溯不知為何顯得退縮緊張,無法言語。然後他又在注意到覓晏眉頭上的帶血挫傷時慌忙擠出了關心,想知道覓晏受傷的原因。覓晏輕鬆地笑說,只是搬家的時候撞到頭。釐溯一聽立刻失神蹲下,無力暈眩地喘息起來,無法對急忙關心的覓晏回話。
接著他忽然用力用頭撞向地面,嘗試撞出一個與覓晏一樣的傷口。覓晏被釐溯的此舉嚇得發抖起來。
釐溯在喜歡上覓晏後,就強烈的認定身為人形垃圾的自己不該過得比覓晏好,若覓晏受傷,自己就應該傷得更重,否則就會感到難堪羞愧。他對覓晏的情感可說是將自己視為最卑微的低下之物,而將覓晏視為超凡無暇的聖潔存在,他對自己可說是盲從的情感感到畏懼。即使曾經他以為若只有對一個人盲從是還可以接受的,但他現在已經警覺,就算只對一個人盲從也會導致相當瘋狂的行為衍生,因此他也畏懼著覓晏、畏懼著自己對覓晏宗教崇拜式的感情。
對生存之物──尤其是活著的人類缺乏注意的覓晏卻對釐溯暗自過載的感情毫不知情,因此對於後者突然地猛烈自殘感到不安。
愣住了片刻後,始終平靜的可隱好像了解了釐溯的意思。他對另外兩人說,自己先前在校門口與覓晏相遇時也注意到了他眉上的傷口。但他承認自己沒有很在意於是就沒特別提起。現在他尷尬地想問另外兩人,即使自己對那個傷口的來歷沒什麼興趣,完全不去探究是否也會讓覓晏誤以為自己並不重視他,即使那不是事實呢?
覓晏連忙否認。可隱則繼續說,假設覓晏會那麼認為的話,當時刻意去關心覓晏的傷勢就不是虛偽,因為即便可隱不覺得那是什麼嚴重的傷,但自己「希望覓晏能感受到被自己重視」的意念是真誠的。他話題一轉,便提到自己其實對釐溯現在的傷勢與精神崩潰也抱持著一樣的立場,所以儘管他其實覺得釐溯身上的傷與心智混亂是自己多問也幫不上忙,他懷疑自己也仍應該去表達關心之意。
怎麼突然說起這個?覓晏一這麼問可隱,後者馬上示意他降低音量,並悄聲回應:「……我想,現在或許該這麼試著去把話題帶開。」
覓晏與趕路的兩人分別,獨自前往校門口時,心裡其實有點疑惑是否應該暫停原本的行程先與兩人折返,但他終究選擇了維持原計畫,前往自己的電動機車停駐之處。因此,他在後來回到教室上課時才得知釐溯、可隱、還有原本以為不會再見面的傾幻,在自己不在場的時候,在宿舍區遭遇了什麼。
那時,與覓晏分別的十多分鐘之後,可隱與釐溯抵達遙遠的宿舍區,瞭解到了人潮被阻擋的原因,那出乎他們原先任何的猜測:想把私人物品搬入宿舍區的學生及其親屬們被一支攔路的隊伍所擋。那是一個老師從南地國中帶來的十多個他的學生。他們在那裡呼喊著,要持疚高中的學生對他們道歉。
宿舍區建築物側邊是一條早已滿布碎裂深溝的水泥陡坡,溝縫的暗影被此刻的柔和陽光強調出來,坡道另一側,多種植物相互交錯的闊葉林延伸到更高的山區中。
因為建築體挖開地面向下建造,斜坡頂端趨緩的路面在宿舍區的「名義上」的三樓,最低點則在「名義上」的第一層。建築內部二樓以下的走廊在地層內的部分缺少對外的開口,昏暗潮濕,苔蘚與藻類在牆面上興旺安居,利用自隙縫中穿入的微光,黑褐色的牆壁上因此包覆著著它們暗綠與橘黃色澤。照得到較多陽光的地方則為更大型的蕨類所用。
而在那條巨大斜坡的底處,是一道通向校外的藍色小鐵門,那即是持疚高中的側門,與可隱想阻止人群進入的那條山徑相通。兩棵約兩公尺高的蘇鐵直擋門口,而由一位老師帶領的學生軍隊們就佔據蘇鐵周圍,對著自側門近來的群眾叫囂挑釁。
他們甚至還將顯然不想來的傾幻強押了過來,強迫他佇立蘇鐵樹下看著身旁的「同夥」對持疚高中的人們批鬥問罪,要那些搬家的學生們正式道歉。傾幻試圖緩解衝突並說服自己的同校同學離去,卻反被威嚇噤聲。
那個老師或許就是考慮要從學校正門到此地有一大段距離,因此才選擇走側門路線,自校外快速攻入宿舍區,結果就剛好遇上了取道那條險路的人群,順勢就發動了威嚇。
那個老師顯然作風浮誇、喜好受到崇拜,才帶著自已的學生直接來到了持疚高中挑起爭鬥。還動用兩台機器自拍,一台是架好的攝影機,由一位學生負責錄影,而他自己也拿著一支自拍棒用平板電腦拍攝著自己的舉動。
在可隱與釐溯接近他們,試圖說服他們先讓搬家的人群可以順暢通行,並提議帶他們到學校輔導處之類的行政單位去跟上面的人溝通,但卻只換來一震嘲諷。在那些師生們的嘲諷還沒結束,其他糾察隊的成員與老師便也趕到了。當前來的持疚高中糾察隊補充勢力也聚集就位後,完全不屑理會那些外校入侵者的他們,第一個攻擊的對象是可隱。
不久前將蟾蜍拍到馬路上的那位老師痛斥可隱在校門口當班卻沒有發現那些外來者,並在此處發現那些人後也沒有作為,只會跟釐溯在這裡跟外人聊天打屁。進一步,帶領他們的老師──即是要小寧不願配合就不要繼續站崗的那一位,接力痛罵「其實不太想代理糾察隊職務卻被硬是被強行安排工作」的可隱,說他的無心值勤是一種瀆職。儘管可隱對他們解釋自己儘管沒有「拼命工作」卻也認真看待這個職務,憤怒的人們對真相卻毫無興趣,所有解釋在他們聽來都是藉口。
「你們不要對過程或異己的理解,只想要自己想要的結果即刻就發生。但那樣的急躁如果是基於緩解自身痛苦渴求的迫切,我似乎也……沒資格苛責。」可隱感嘆,所以自己也要放棄為自己辯護,無論再怎麼表示自己願意承擔過錯,一提出對自身行為原因的述說都將被認定是想卸責推諉、耍嘴皮子。
「對於隨時可能被剝奪的人,怎麼能怪他沒有耐性?」一旁的傾幻疲倦卻焦躁地呼應可隱。
傾幻的強迫症催動紊亂變動的種種可怕奇想。每當他將事物排在將來要進行,在預期的時刻到來之前,腦中往往會有恐嚇自身的想法出現。那些想法蠻橫攔截他的行動,逼迫他停止原來的計畫、奪去他先前期待的未來。如此過程反覆發生,使他變得任何的渴望都需要在當下就滿足,否則就隨時可能在腦海中浮現新的自我脅迫思想,那些想法將以難以否定或無視的凶狠說服力約束他「如果不去如何,就會有某種壞事將要發生」,使他終究不得不妥協,承受沮喪並忍耐。
即便不是強迫症患者,也許那些宛若瘋狂的持疚高中與南地國中師生們,也被類似的驅力所催促,要他們拋棄耗時的思辨與等待,現在就對敵人發起猛攻,不然宣洩情緒、壓倒他人的機會也許轉瞬就要散失。他們在生活中不斷經歷被外力打斷原本的計畫、剝奪事後才驚覺的機會,因此在衝突時焦慮失去搶話的良機、緊抓任何能謾罵他人的機會。
可隱明白到,初見的傾幻也不認同那些乍看像是自身同夥的群眾們。他告訴傾幻,糾察隊的工作對於自己幾乎就好像活在任何地方一樣:為了那些重視的事物,被迫困陷其中承受著磨耗,不被允許逃離。然後因為衰弱而做不好,繼而被責難羞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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