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化於靜默之中〉/於是那樣呈現:創作大自省
〈轉化於靜默之中〉
古生物學具有明顯的不確定性質。固然所有科學皆應是逐步依據新發現的訊息修正論點,可是古生物學們中資訊的缺少特別顯著可感,因為古生物學的客觀建構要素,即生物化石,其形成與發現高度受到各種因素所干擾而使缺失遺漏呈常態,與現生生物之對照也使化石之不完整相當容易察覺。
人類得以接觸的古生物化石,只是無法親見的往昔生物相之部分,揭示了與當下迥異的自然環境,以及當今的眾生之形成史。科學技術的進展,使我們越發了解那些當代科學無從得見的生物之種種面向,如今我們不斷更準確的重建演化史進程、我們找到了古生物的部分軟組織遺留,我們能還原億萬年之前的生物體色,還提取出了一些古生物殘留的蛋白質或DNA,有希望可以使某些古生物自現代生物的體內重生。然而再怎麼去探究,終究難以還原所有的古生物訊息,有些痕跡在漫長年代的流逝中無法逆轉的失去了,有些生物可能從未留下任何遺痕。
我們在持續逼近重現古代自然的過程之中,卻又永遠難以觸及終點,面對有限的過往,我們掌握的知識的越來越多,卻幾乎不可能理解到盡頭。這是存於有限現實中的無限遙遠,這樣「確實存在的概念衝突」我想是古生物學吸引我的其中一處。乍看之下古生物學似乎襯托出了科學的無力之處,但我卻想以古生物學的這個性質,來講述科學以探索外境的重要性與魅力,藉著不迴避科學的極限與拓展界線的艱難,應該反而能使科學的可能性與可信更加得到彰顯才是。
也因為那些有限的知識容納了無限的探求,對於古生物的理解不斷增加卻又離窮盡一切相隔著近乎無限的距離,從某個層面說,這個領域始終會處於準備階段,持續行進於真正開始的前夕。故事中的角色因為那樣的性質而對古生物學投入了感情,因為每一個當下,古生物學都允許奇想的存在,那些奇想有被驗證的可能,因而不會使人因為無法被檢驗的想像而蔓生出恐懼或空虛,卻也永遠不會面臨一切都被確定而毫無想像存在餘地的情境,安全感因而扎實,使人得以安置自身的獨特性。古生物是讓奇想與嚴謹現實無止盡相容的學門,而我想在作品中著重的是其嚴謹性、確定性之層面。不只想呈現奇觀,也想解釋使它形成的機制,跨越困惑或幻想,不斷求取確切的因果。
古生物學中,探究者永遠在追尋到不了的邊界,試圖去確知不可能確知的事物。那個最終使人無可著力之處,應就是古生物學之魅力所在。那是一種對於感受自己缺乏能力、處於再也「做不到」之處境的渴求。作為人類,感受到自己的能力缺乏就能進而感受到人類的能力缺乏,而感受到人類能力之缺乏,也就能幫助受人類所傷的個體在對人類的焦慮中得到沉靜之基礎。「全能感」有時是可怕的。
那些古生物永遠都將在沒有任何人類得以無法佔有、宣稱征服的時空彼端,遠離「人類的意志」。以古生物為寄託者不會因為感受到它們與傷害自己之人的聯繫性而不適,也不需惶恐它們成為排拒傷害自己之人的同夥。古生物因其之遙遠與無所感知而能使此刻的受苦者有所依。
若以「對待它者之觀念」來檢視古生物學,我們可以視古生物為不會排拒任何它者的它者,而古生物學為親近、研究這些它者之學門。對喜愛古生物的我及作品中角色而言,古生物與其說是精神上的夥伴,更精確的說法應是讓人得以藉著注視而忘卻苦難的遙遠身影。
古生物遺存之失去是不可逆的,那種無可回復的失去,其引發的痛苦讓我著迷。而這個過程反覆靜默地發生,沒有終結,是世界運行的方式,而這種方式又可說是恆常不變的。也許我所喜愛的就是恆常不變、在平和中潛匿的痛苦,而非某種劇烈毀滅天地的猛暴災禍。
我預期讓故事中事件所造成的劇烈情況改換所造成的影響(幾乎)只限於主要角色之上。那些故事不會是對巨觀外境造成強烈影響、以至於世間眾人皆被牽連的恢弘事件,而是發生在特定角色群間的苦難死傷與掙扎。事件最終沉寂靜止之後,只有少數的角色在悄然之間失去了舊有的形貌,不再恢復,其之外的眾生卻幾乎不受波及,亦無所知悉,日常的恆定性難以被撼動。和外境脫節、但仍仔細遙望觀察外境的觀點,也許可以做為我作品的特色。
而日常就是我與各角色的掩蔽之處,遠離其他人類的意志,在他們的目光之外活著,只要在意隨著我們所處的侷限範圍中的困境就好。這或許也是寫實的世界觀吸引我的理由,與現實相仿的背景不會過度搶眼,讓人得以專注在個體層級的事件上。而我要說,那些痛苦絕非「玻璃心」,沒有所謂「無所謂」的苦難,為任何事情受苦都是不該被嘲笑的。
而對古生物化石中的遺留知識的在乎,也是一種對靜默事物的肯定、重視。
日常的恆定性也呈現出了空虛,能摧毀個體的事件對外境幾乎沒有影響,不可逆的苦難與失去對個體造成強烈的痛苦,從宏觀角度看卻又可能是影響甚微的雜訊,有如千萬年的生命遺蹟隨著星球的常態、難以察知的運行而粉碎。個體可能僅僅是遭遇到整體環境中的小規模波動,便會因而受到不可逆的毀滅,那樣的脆弱無依,掙扎、喘息其實都被湮滅於宏觀的環境運作中所顯現出的空虛,才是我所熟悉的生活。
儘管前面提到對迴避空虛的追求,但空虛也不見得是難受的,那些撐過無數歲月中被破壞的可能性而留存至今古生物的遺存,可以讓人悟得空虛令人感到安全與放鬆之處。
快樂和悲傷在結果上是同一類事情:悲傷削弱了人清楚認知外界情境的能力,因而增加犯錯使它者或自己受到傷痛的可能性;快樂與興奮也使人躁動、過於樂觀而難以確切判斷自己應採取的行動,因而使行動上出錯,為它者與自身帶來損失。宏觀而言兩者對個體的活動都是有害的,只是造成的感覺不一樣而已。兩者都不該去主動追尋,頂多在這些感覺因某些情境而自然出現時多加體會、理解它。只有中性平靜的心智狀態才有可能確切認知一切訊息,繼而將造成難受的機會降到最低。那就是空虛的狀態的一種價值,因為無依,所以不會進行錯誤的依賴。
關於「失去生命」這樣的情境,也是以整個作品的尺度在探討與描述。不僅是常態意義的死亡,如生物遭受各種因素而喪命或者古生物的已逝狀態。其中,也涉及一種「還活著卻失去生命」的情狀。
乍看之下「還活著,卻失去生命」是矛盾的敘述,我希望作品是有奇異/歧異性的,因此矛盾的概念,或說悖論,是我在創作時的思考重心。而這個重要主題,指的是在生命持續的狀態下,卻在主觀層面缺乏生命經驗的累積。
因為認知能力衰竭而無法感受和體驗外在時空(惜青與綻馨);因為建立了從客觀、各種時空的全相角度去認知事件的習慣,因此再也沒辦法理解線性順序的歷程建構的主觀體驗(綻馨);對它者的某些內在狀態無法有所體會(小寧);或缺失和周邊社群成員的默契與溝通基礎(覓晏)。
也可能是執著於將認知能力保存留待某些未知時刻使用的安全感,而不斷迴避去進行壓力活動,繼而因缺乏道德與其它形式的的價值獲得感而對自身行事方針長期疑惑,卻又因為對安全感的極度需求而無法調整,並且因為活在過於平淡均質的歷程中而自我逐漸分解、在空虛之中慢慢的感覺自己成為無生命物(覓晏,此情狀與惜青和綻馨在前述的心力匱乏狀態是互成對比的,結果卻相似)。
以上都是「在活著的狀態下失去生命」於作品中角色上的體現。(這麼說來,願憑應是唯一沒有這般苦難的角色,也許能成為拯救其他受苦者的存在……)
空虛與不變,以及隱於其中的某種安適是我生活的主要感悟。即便廣泛的研讀各種來自遠方的資訊,我的心智與身體卻都難以實際遠行,每當事情發生便期待它的結束,試圖趕快通過經驗的程序,進入腦內重溫、反思創作的階段。結果恍惚中一切便結束的感覺就成了我熟悉的東西。
或許能說,我所創作的故事,不僅重於某件事件的發生或某件事件的結束,也著重於發生與結束過後進入不可逆狀態的體察。
另外,我的作品想要關注的,相對而言,並不是人與人之間的情感關係。人類之間的情感聯繫,我將之視為對作品重要但輔助性的調劑,而不是主軸。所以我作品中的角色,並不是以人對彼此的看法作為行為的關鍵依據,相對,人物對自身的省視和思考才是這些人類角色認知自身的重心。他們著重於在乎它者的「感受」,但依據自己的「觀點」而行為。
也就是說,我想創作關於自省的故事。人物雖然在乎彼此,但真正評價自我的方式,是基於自身心理狀態的思考。並且,故事最重要的核心,仍是在人類對「人類意志之外」的自然外境的觀察和理解上。
從這一點看來,我的作品也許不能稱作「感情互動故事」,不但人物盡可能以理性思考為行動依據,行動也並不太將營造感情是為目標。然而我也希望我的作品能被放在百合作品的系統中來解讀,女性角色之間的情感互動,至少從以這個筆名開始創作的小說開始,都會是我在作品中雖非主軸但也意圖著墨的部分。一個從之前畫漫畫時就隱藏而還沒被正式確認的設定是,在我的作品的世界觀內,女性大多數是同性戀者。
其實我在以前以其它名稱創作的作品就已經主要都是以女性角色為主了。我想我可以把「生理男性角色的(相對)缺席」作為我自身作品目前為止的特色,此處來說明這個狀態會出現的其一理由。
已經提過我對「人類意志」之反感,所以對於「談戀愛」這樣以人類互動為重心的行為我並不是太有興趣,但以「女性對女性的在乎之心」為主題的百合類型,仍是我很喜歡的作品題材,也許可說是戀愛作品中對我而言的例外。確實自己會對這個類別入迷有自身的喜好成分在……好吧,就是色慾,我自身也曾直覺的如此歸納,但我對百合甚至可能勝過異性戀愛情故事的喜愛,我想仍有其他可以解釋之觀點。
「生理男性角色(相對)缺席」,除了自身對女性角色的喜好外,很重要的一點是因為我本身是一位生理男性,並且我覺得讓人在作品中認出我本人的分身是一件難為情的事情。所以不去創作男性角色、至少不去創作跟我的年齡相近的男性角色,其實是避免讓受眾從作品中去感受到哪一個角色其實是我自身的投射而採行的方針。
就連在本文這樣的文章中呈現、剖析自己,其實都有些讓我感到自己在噁心大家。我為曾經將自身的真實身分跟筆名連結感到後悔,事實上在我看來,隱藏自己只呈現作品才是我該選擇的方式,像現在這樣以作者的身分講話則是應當被侷限在某個程度內的事情。
我將自己作品視作加密過的超繁雜長篇遺書,是為了準備有一天死亡去做的,去除男性角色就是加密的一種方式。但最終極的加密是根本不寫,或寫了也不給任何人看,我卻仍不斷公開自己的各種自我剖析,這篇文章亦是其中一部份,在虛構作品裡面還是藏進了自己的經驗與觀點,可見我是個彆扭的人。
因此,我所創作的虛構故事也有類似古生物遺骸的性質,它所包含的資訊是有一定程度地失真的,解讀其內容可以不斷地逼近我的心智狀態,卻又不可能直接達到,而需要以推論補足,推論的提示就是這一系列的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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