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斷分心的故事〉/於是那樣呈現:創作大自省
〈不斷分心的故事〉
因為我要著重「對角色的描述」甚於對「事件的描述」,單一事件在作品中的篇幅會偏短,而形塑角色的篇幅則會延長。故事中的「事件」會快速的發生並收尾,繼而再有新的「事件」產生。新事件或者與舊事件無關、或者將舊事件重述整併為自身的一部份,讓新事件成為不需要先接觸前面作品也可以被理解的完整單位。
以此接合而成的,會是一個由小單元(事件)構成的大單元(角色)、短篇構成的長篇、由小整體拼成的大整體,類似碎形的故事結構。那造就了一種對我而言很重要的安全感,即是若因為某些意外而必須捨棄、否定某一段故事,其他的故事單位也因有足夠的區隔性而依然得以維持原貌並繼續成立,不用大幅度地改寫或一同放棄。所以我也在追求一定程度的冗餘性以確保作品本身的存在恆定性。
因為我意圖讓自己的作品是由許多獨立可拆解的完整小段落組建而成,處於隨時可以捨棄任一部分的「有安全感」狀態,也基於自己喜愛「多樣性」這樣的性質,我想讓自己的作品並不聚焦於單一的重點上,而是廣泛涵蓋多種型態的內容。也就是說,儘管我傾向於探討深入的知識,但我喜歡綜述大量物種分類群之間的書籍勝過於以同樣篇幅探討單一物種的書籍。相對而言更喜愛看見宏觀的萬物而不僅僅只是單獨的元素。
也就是說,我不但想要創作深入探討物種、知識、角色特質的故事,而且是深入探討「許多」物種、知識、角色特質的故事。我想在觀點寬宏的情況下深入探究,或者說,我想藉著寬宏的觀點來深入探究。讓接觸作品者得以在作品中「不斷分心」。
這絕非表示我想忽略個體特質而強調群體性,正好相反。儘管對於觀看某個對象的視角,我著重於個體性勝過於群體性,我想強調個體、物種、物件的特質與境遇勝過他們的群體身分,因而著迷於對單一對象、角色、物種的細究與描述,但若能同時用一樣的深入程度去細究萬物、自然界的種種、多個各有特色的物種與角色,又更是讓我快樂。也就是,我喜歡秩序與型態本身,但也喜愛不同秩序與型態之間的比較與關係的陳列與探究。兩者並不完全矛盾,因為單一元素的特質可以透過比較其他特質而得以顯現,透過綜合比較不同的個體,個體性反而得以凸顯。
因此從〈渴望傷殘〉之後的作品開始,我採取的創作路線便是不專注特定的單一議題與題材,(比如以特定的物種或知識為主題)而是將眾多的題材、思維、風格匯聚於一部作品中,讓作品在滿足特定自身愛好的框架下不去強調一個很主要的重心,而是混雜眾多我喜愛事物的集合。
當然,不可能完全沒有偏重的內容取向,畢竟這一系列的內容還是能歸類作一部「關於自然科學、生命歷史的角色描述取向殘虐系作品」,但我的意思是,在我所喜愛的種種事物範圍內,盡可能讓所有我想呈現的事物雜合呈現,而不去特意追求作品在題材與思維上的相似性。並且在描述特定單元的獨特性時,強調以不同單元的陳列比較來相互襯托來達成。
另一方面,儘管太長的著作(數百集那種的)也會讓我畏於接觸,但我確實認為篇幅長本身就是讓作品富有魅力的一種參數。進一步來說,我喜歡那種由很多相對短的獨立單位構成的巨幅作品,可以很容易接觸到一個比較小的整體,因為有著許多輕易能離開的斷點而令我感到輕鬆、安全,卻也有可以一直往連接的其他內容探索下去的容納之處。(矛盾的是,在有許多結尾斷點時,我又偏好把相關的作品群盡可能一起連續相觸)
由眾多呈現角色特質的短篇「事件」相互堆砌,成為規模越來越大的整體「角色」形象顯現。讓作品的重心從「描述事件」向「確立角色」演變。我的作品預計以此原則來成型。
我不斷在追求自身作品的創新性,但無論是我自身的人格特質與從中生長出來的作品,都不可能完全脫離既有資訊的基礎。我想創作「好」的作品,儘管對我而言「好」包括了「創新」,但我卻也是從我所接觸過的其他資訊來建立對於「好」的辨認標準的。
因此這些文章說的一堆創作理論會被我認為可行,其實也是出於對我自身所喜愛的既有資訊之感受與分析,其中有不少是接觸過的他人作品所給我的啟發,讓我對所偏好的方向是什麼有所理解。
比如我對魚石螈那般的古代兩棲魚類(嚴格而言不屬於現代兩棲類所屬的獨立系譜,不過特徵接近)的喜好,在一定程度上就是受到曾在網路上看過片段的一部動畫片的啟發,其中的古代四足魚類給我深刻的印象。該片似乎年代久遠,經過並不嚴謹的查證,可能是一部叫做《恐竜惑星》的1993年NHK作品(2019年東映推出了一部古生物短片《ジュラしっく!》,不是那一部)。
所以或許我也要在某種程度上去悖離自己的偏好,以求讓不曾自他人作品中接觸過的優勢得以在自身作品中萌生。但那終究是有限的,有些喜愛就是不可能單純因為與他人的作品有所重複就放下,比如以古生物為題材的創作早有很多,《侏羅紀公園》或許是我所處的環境中最有名的,但是我也沒有因為要追求異質性,就決定「以後都不寫任何關於古生物的故事了!」。事實上也沒有必要,因為同樣是古生物的題材,也可能容納許多異質性在其中。好在客觀上不會有人因為看過了《侏羅紀公園/JURASSIC PARK》就等同於體會過所有關於古生物的故事作品,所以這個範疇還有得以容納發展的空間。但異質性要到多大的程度才能被稱為一部新作品、而不是延伸作或抄襲作,又是一個難題。
我猜測,人類對與美感的建立,其實最初都是衍伸自對自然環境中刺激的適應與觀察,比如自然界中的生物體經常會有對稱性、漸變性的樣態,人類的美感在那樣的刺激下因而著重於對那些特性的觀察。這不代表有一個很很嚴格定義的普世美感標準存在,我很懷疑那種論點,因為即便人類可能普遍對於對稱與漸變性感到敏銳,以此發展自身美感,但對於某些人來說他們可能喜愛高度對稱性帶來的刺激,有些人則相反,著迷於高度的不對稱性,對某些向度的敏銳不代表最終會產生相同的喜好。其實對於許多被廣泛批判醜的事物,我個人都能感受到其美感。(比如常被稱為「華國美學﹞的那種街景。)
因為對於怎麼樣叫做「好的作品」起自於對既有資訊、他人作品的認識。當在創作中要處理其他的創作者也面對的問題之時,很難完全不去採取他人曾提出的方法。所以我在闡述自身所採行的這些創作理論時,其實這些理論也有許多、甚至可能是全部,都早已有人在漫長的歷史中提過了,我可能沒有真正提出過任何創見。我只提出了表達既有訊息的一種形式,然後在心中渴望著這種形式不要跟已有的形式太過缺少鑑別度。
即便在追求原創性這個議題上也沒能例外。使用既有的素材又要發展出獨特性,只好以安排素材組合的層面著手,這個方式早有人提出過了,我也只是從別人的智慧中學來而已。
在那樣的策略下,會逐漸發展出複雜化、雜合的故事,因為比起打亂混雜的方式,要把素材作有序整齊的排列,使其最純粹有序的路線是相對少、較容易重複的。另外,比起使用較多素材的組合,使用較少素材的組合也更容易在結果上產生相似性,所以只要擷取的範圍購小,兩幅看起來完全不同的畫作也能裁切出無法分別的兩小片區塊。原圖解析度夠的話,蒙娜麗莎眼球中一個像素大小的黑色區塊跟江田島平八鬍子上同樣大小的黑色區域可能無法分別。距離足夠近的話,所有用墨水寫在紙上的文字看起來都會是紙與墨的紋理,《物種起源》手稿的第一頁與最後一頁似乎沒有不同的內容,但似乎不能跟達爾文說「其實你寫一頁就好」吧。
因此對於創作者而言,還不用因為絕對性質的原創極為困難(使用同樣的文字寫作便是一種同質性,但不使用同樣的文字,只認得該種文字的讀者就無法讀懂)就紛紛絕望退休,認定原創性已經衰亡或近乎死絕。
由於複雜與雜合的形式與創新難以分割。這也表示只要持續追求創新的發展,就會逐漸使明確的資訊歸類被打散。這一系列探討我創作思考的文章也似乎開始出現這種傾向,慢慢從一篇篇對與創作相關的特定思考專論變成混在一起的雜談了。
其實閱讀難度會因為那樣的雜合發展而提升,因為相似性質的內容不再會被集中放置。所以這一系列某種程度並不適合作為創作的參考書或指引(另外,我有資格寫那樣的指引嗎),因為要確保閱讀者吸收的效率,參考書的創新幅度會較為受限,除非閱讀者的學習狀態有極大的變化(但既然都是人類就仍會有一定程度的侷限性吧)。
可是當雜合的程度來到某種完全無序的狀態時,組合出來的結果也將失去識別性,一切看起來都是亂糟糟的混合物反而無法分別了,因此還是需要以某種選擇與歸類製造出特色,這反過來保護了有序性質不會真正消失。事實上對於資訊的整理歸類其實相當令我著迷,因為歧異性反而會從中被凸顯,如前面曾說,將同一類的生物照親緣關係分類後,不同物種的多樣性與多樣性的發展過程其實更為清晰的。
排序歸類並不必然會抹消創新,可以說雜合的素材對於創新性的幫助,正是在於對複雜多樣的內容進行歸檔比較容易找到獨特的分類方法。獨特歸類方法的出現就是創新的一種展現。
另一方面令人放心的是,要讓訊息無序混亂到失去鑑別度,要容納的訊息量極其巨大,幾乎難以達成,所以不能因為兩本百科全書幾乎在同時空下出版,就認定其中一本必定是多餘或甚至抄襲的。畢竟即便兩部作品都在追求雜學的內容,也難以完全在呈現的內容上重疊。
對同一個目標的追求,同時促進了有序與無序兩種特性的出現。反過來說,追求創新性也要交互採行矛盾的方針,如何兼取混雜調配,就是最終作品獨特性的基礎。
不只是關於創新的追求,矛盾的意圖在各種層面造就了我的作品,既追求「永恆性」卻也追求「不可逆的改變」。說起來我的作品所包含的東西本來就有一堆矛盾,想要塑造「繁雜感」又想塑造「超脫性」、想要講究「寫實」卻也執著在與現實世界分割,喜愛角色又慘虐角色……那些矛盾應該可以認為是作品的特質與情緒張力的一種來源吧?
也因為沒有明確解法,或者對於創作議題,任何明確的解法可能都將導致創新性的失去,所以我只能提供關於那些議題的思考紀錄,對於追求明確結論而言大概有如廢話冗言,講到最後還是要兼容各種矛盾的向度嘛。重複是重力般的難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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