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苦也救苦的它者〉 /於是那樣呈現:創作大自省

 於是那樣呈現:創作大自省

  本系列文集細究衍生出《隱蔽的奇觀與其機制》一系列虛構故事作品的種種思維樣態。本來要分開歸類的三大面向:內容所奠基於的思緒、選擇呈現的具體形貌、表現內容的傳達方式都交互雜合、形塑彼此。

  在此文集中紀錄的創作思考,有些是對已經創作出的作品的回顧自析,有些則是在創作進行前或過程中摸索出的論點。並且可能隨著未來累積更多的想法而有所演變,並不是會刻意去固守的教條。

  〈受苦也救苦的它者〉

  整個《隱蔽的奇觀與其機制》系列,定位是眾多關切題材構成的虛構故事集合,沒有打算將任何一個主題作為作品的最核心主軸。但其中一個特別重要的焦點,是探討對「異己/它者」之觀念,尤其是作為異己者的非人類生物。

  人類有劃分、排拒「它者」的行為傾向,而非人類生物相對於人類便是一個顯著的「它者」,因此人類對其生命價值與感受經常有所貶低,或者剝奪其主體性,將其視為某些人類的象徵、替代物,對於那些有相對多的與人類差異特質的生物更是如此。

  然而對於在人類社群中受到傷害的人(如作品中的林惜青),也就是作為人類的異己者,「人類特質」意味著傷害,「非人類特質」則反而與「安心」、「救贖」有所連結,因為那表示了那些生物與造成傷害的人類的差異性。這些差異性應當被強調、尊重與維護,而不是透過擬人化消除,將「它者」同質化為「我群」,是抹煞了其建立於獨特性上的魅力,也加深了唯有它者被同質化後才需要去尊重它的優越意識。

  我想讓作品的角度是強調、肯定、欣賞「異質性」的。一方面是因為,描述不同群體間共性的作品也許已經相對多了,另外也是因為異質性的存在雖然可能帶來不安,但也可以提供一種安全感,襯托出我們身在其中、折磨著我們的生活方式,其影響範圍是有限的。在那之外的領域足以成為一種寄託之處,那即是一種安全感。即便那樣的可能性或許是我們永遠不可能以自身實踐的,比如以非人類生物為對象來說,作為人類的我不可能像攀木蜥蜴一般活在樹上,但意識到讓我難以承受的生活環境並沒有辦法造成所有生命的痛苦,其實就足以給觀察蜥蜴的我們慰藉。

  儘管,眾多的它者,無論是人類或非人生物,實際上並非完全隔絕於我們所處的人類社群之外,是仍因苦於受各種人類意志的波及。並且也不該過於浪漫化,認為那些其它的方式必然比較舒適,蜥蜴的生活也有屬於牠的壓力與苦難在,而人類之特質與困境也不見得為人類獨有。會強調人類生活方式的糟糕面,只是出於作者我的個人經驗而已。

  基於作者的個人經驗,作品中將會強調「人類意志」所帶來的悲苦,也就是對人類文化行為造成的苦難之控訴。可以說是對人類意志的反抗,並著重描述於非人類意志所形塑的一切,即人類觀點的「自然外境」,的迷人之處。「非人類性」的魅力使我喜愛野生生物勝於被人類馴化的生物,並喜愛那些野生生物存在於自然棲地中的情境,過於牠們存活於人造環境中的情境(但這是個人喜好,我不反動植物園或寵物飼養,並且動植物園也可能呈現生態而不只是生物本身)。或者說,我喜歡的是不受人類意志所干預的自然生態。

  但矛盾的是,小說本身便是一種展現人類意志的方式。

  也因為對於人類意志的反感,作品中將省去人與人之間的互動關係,因為那是人類意志所重視且高度參與的領域。作品轉而著重在其它兩個層面的互動:一個是個體對自己的內省,也就是自己與自己的關係,以及與人類與其他物種、自然外境的關係。這兩個層次的互動,前者非常私人,後者則趨於宏觀。中間關於人際世界的交互活動之去除,即是這部作品的特色。

  我一向更加關注個體處境而非群體,因此作品中對角色的個體特質之著重也往往強過於群體身分。也就是說,故事中的角色受到其個體情況的影響較多,而受其群體身分(如性別、種族等族群所屬)較少,儘管我絕不否定群體身分對個體之影響。

  我對「生物滅絕」這個不幸的題材會有所傾好,也許就是因為:當某一物種之數量減少至最後一個個體時,單一個體的存在就承載起了得以永遠改動整體自然生物多樣性的影響力,此時對個體的關注之迫切性便被對比而強烈顯現。然而,生物滅絕那樣的重大悲戚,卻可能毫不被某些人在意,一些物種衰亡的案例或許根本不曾被主流觀點覺察。竟有這樣的嚴重劇變能如此隱蔽地形成。

  過往時空的生物之於人類,自然是「它者」,其已逝去多時,遠離了當代的人類群體所處之情境。古生物學便在探究那樣的生物,這個學門及相關的知識是《隱蔽奇觀》故事群共通的構成材料。作品意圖呈現出科學與理性之奇異、優點與重要。藉著科學的方法,人得以找出客觀的訊息,跳脫偏誤,看見隱蔽之事,確立思考與行為的依據,承認不確定性但得以在一定程度上克服對不確定性的恐懼。藉著對於客觀真相的理解,可以超脫因身為「我群」、偏好「我群」而產生的偏見,超越自身受限的主觀視角去了解、尊重「它者」。

  過去的生物成為遺骸後,已經失去了感受之能力,有些古生物則從未人類接觸過,於是較不易在作品中透過其論述人類對它者造成的苦難,那應是以現生生物作為描寫對象較容易表現的內容。因此在創作時應找出古生物學之擅場,也就是古生物學能闡述上述主題(異己/它者論、科學之優點)的特別方式。

  即使我創作的是以探討理性知識為重心的故事,也希望藉著作品傳遞那些理性思維,但是我創作最重要的目標其實是照顧非理性的感受,也就是藉著寫出的作品使觀者的情感有所寄託,無論是寄託於角色或情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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