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渴望傷殘的小寧看見了魚石螈與池中淡水魚〉9‧(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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綻馨走近坐到桌上的惜青,用一側的太陽穴輕靠他的肩頭,慢慢向下滑動,然後他跪坐到地上,在成排能將他遮掩的桌椅之間。
他抬頭望向惜青,以及更後方被窗框分割的外頭樹林,視線隨著樹木生長的方向一路延伸到接近天花板高度的氣窗,髒污玻璃的對側,大樹末梢翻騰的繁雜樹葉堆,正沖淋著方向不斷變換的雨。
他所無法望及的遠方,大小植物交錯。筆筒樹(Sphaeropteris lepifera)、台灣桫羅(Alsophila spinulosa)等大型蕨類伸出複雜規律重複形狀的葉面彼此穿插,那片蔥鬱坡地下,是魚石螈化石滾落的人工狹長水池,其水位在雨中上漲,水面已經擴大,將兩旁低處植被給淹沒。
變濁的水流湧動起來,與四周的其他水域開始相接。生活在其中的魚類又迎來了遷徙的時機。
魚石螈化石原本的位址,則已經在泥水中,那兩棲大魚的遺骨破裂,部分脊椎自原本嵌合的岩塊中顯露出來。每一根魚石螈的肋骨都向後延伸出扁平的形狀,疊在次一對肋骨上,肋骨群只延伸到腹部便縮起,腹腔因而沒有肋骨保護。在那個區段上方,脊椎背側的神經棘自腰部位置從後傾變成向前傾斜。
附近,是長約二十公分,且仍然與密集零散的利齒相依著的下顎骨,其後部已經與圍岩分離並磨傷了。就像過去三億六千萬年的歷程一樣,逐漸的磨耗,朝均質的平靜狀態而去。
惜青對著身旁桌上的鱔魚骨骸靜默端詳,然後他冷靜無表情地解釋起今天發生的所有苦難更隱晦遙遠的源流:他說,那是他對另一隻蛇所施加的殘忍殺害。那隻蛇的死亡,促使他在過去的一段時日,以那隻蛇的俗名『過山刀』作為自己的綽號。
幾個月前,一隻蛇摔進了小寧所住的公寓社區內,一處放乾了水的泳池中,無法脫離。那是一隻追逐蛙類而來的過山刀(Ptyas dhumnades),一種細長纖瘦的身形長約一公尺半、眼睛大而圓的無毒蛇。牠淡青黃灰的軀體前段,兩道暗色鱗線沿著背脊兩側顯現,與背脊與體側的淺色相依對比,直到身體中後段,深淺色彩融合成了中庸的橄欖綠。
惜青想起了牠貼地的身軀,敏捷的滑行著尋找掩蔽,就在撐起的頭部後方。在小寧告知了他過山刀的受困後,他便不時會前往該處看蛇。
然後,就在約一星期缺乏遮蔭的反覆曝曬折磨後,那隻過山刀,以及許多與牠一樣無法脫離的蜥蜴與蟾蜍,終於困死在出不去的乾泳池中。
知道小寧喜歡自己的惜青,將這件事情也當成自己的過錯。他說,自己會開始以過山刀這個暱稱在網路上活動,就是因為他要不斷去提醒自己曾參與過害死這條蛇的過程。但後來,他又放棄了這個綽號。一旁的小寧問他為什麼,虛弱的惜青難堪的回答:
「我意識到,自己那樣取綽號是把蛇當成自己的代表,我覺得那樣是忽略了其他生物相對於人類的獨特性,我不能自認是一種生物的代言人。」
「也就在那個時候,你就真正的從事實上去理解、觀察一條蛇,而不是從自身的主觀感受。這就是會長期留下的知識。」小寧如此肯定。
然後他說,自己不認為惜青需要為蛇的死亡承受苛責,是自己有很多機會可以將那隻蛇和牠身邊的蟾蜍、攀蜥等動物撈上來。然而,他因為沉迷於惜青會不斷前來看這些生物而多次延宕。想著蛇是外溫動物,所以幾天沒有東西吃應該不成問題,何況牠可能也會撿食其他掉進泳池的生物……
但相對於惜青不該被歸罪卻仍自我懲罰,應該被視為禍首的自己,在把蛇的遺體從乾泳池中撈出時,心裡所懷抱的卻不是對殺害生命的罪惡感,而是感受到「啊,麻煩死了」,並苦惱於不知道之後又該如何吸引惜青。
儘管對於為了自身私心害死其他生命,他也不認為是一種可以接受的行為,但這件事情對他的傷害,就只有因為處理遺體而勞累,還有不帶感受地降低對自己的道德評價而已。蛇的痛苦卻始終沒有讓他感到不安或愧疚。他在意的終究不是自己對它者造成的影響,而是自己為此負擔的成本。
儘管他從來沒有想要害死那條蛇,不斷的無感於「蛇受苦是一件嚴重的事情」便足以讓慘劇衍生,他據此得出了結論:自己如果不時時反思、辯證該如何行動才是道德的,自己的情感麻木便會放任極為殘忍的行為發生。
因為想要使惜青忘卻自責沉鬱,小寧才會開始在學校附近尋找格陵蘭岩石。
而惜青就是因為知道此事,所以在綻馨難受痛哭時,他也才會想到去對綻馨做一樣的事情。也因此,他才會那麼認為,認為自己是此刻所有人所承受的苦難最為深層的肇因。
可是小寧卻不認同,他在心裡思忖著,在自己找到了那具魚石螈的遺骸後,才有更多的傷痛進而發生。而到最後,其實是只有自己一解渴求受傷的宿願、獨自滿足才對。
但是,他向惜青、願憑、覓晏道歉,也說自己應當向那幾個受傷的同學道歉,儘管自己現在受了應該算是可觀的傷害,但他還是感覺不到身邊的大家受苦有什麼嚴重性。
過了許久,雨滴趨於柔和,窗外掩蔽日光的枝葉仍被氣流牽動。
跪坐在地上的綻馨已經睡著了。
仍待在光照虛弱的教室中,座位上的覓晏用手機讀著魚石螈的相關資料。忽然,畫面閃動,他將傳來的訊息點開,呼吸頓時紊亂。他停頓苦思了片刻,才遲疑地將手機拿給身旁還醒著的其他人看。
坐在地上的小寧平靜的讀完,才拿給了身旁的惜青和願憑,後者一看,便僵硬的緩緩站起,小心繞開低垂著頭的綻馨往教室外頭快步走去。然後他走下暗影中的樓梯,逃向被大雨淋灑的一樓走廊。
手機傳回覓晏桌上,其上訊息陳述著,那幾個騎車前往醫院的學生在大雨中打滑摔倒了,兩台摩托車上除了傳訊息來罵人的學生,另外三位傷得太過嚴重,到醫院前已經死亡。
綻馨仍在沉眠。而小寧輕聲地跟惜青說,拿剪刀割他的那一位,是其中一位死者。惜青悲傷但輕柔地勉強自己微笑,想示意小寧放輕鬆,不要為了顧慮周遭的人與他所不同的感受,又繼續費心揣度如何控制自身的無感,願憑應該也是如此考量,才會離開教室吧。
然而,小寧只是頭靠著擺放鱔魚化石的木桌,自若地仰望著外頭的森林。他的身姿遮蔽光影,藏身在桌椅之間,靜息於被窗格所框成塊狀的寬闊枝幹與葉叢之下。
此時在一樓,願憑來到了那片即將被拆去的洗手台植物群前,雨幕在走廊外頭持續撞地飛散,使環境間的光影有些模糊難辨,蛙與蟾蜍的鳴聲在其中傳遞著。水槽邊緣的水泥框體上,古氏草蜥的鱗片沾附著水珠。注意到附近移動人影的蜥蜴,慢慢爬進了蕨葉底下,磨過身驅的葉面將牠背部鱗上的水滴掃去。
迷茫的願憑緩緩走過洗手台旁,在走廊邊緣望向那隻盲蛇之遺體所在的方向,對著沖刷萬物、推演地景變動的雨水哭泣。
細小的地錢葉片排成了不規則暗綠色圖形,在那之間,盲蛇的遺體泡著懸浮泥沙的淺水,震盪於不斷閃爍的雨滴水波中,或許也將在地層中留下維持億年的形貌。牠早已不再知覺,將要沉積成為昔日,但就如遠方的魚石螈一樣,持續被迫承受著新的敵意。
(〈渴望傷殘的小寧看見了魚石螈與池中淡水魚〉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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