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渴望傷殘的小寧看見了魚石螈與池中淡水魚〉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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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兩個學生不知自己對綻馨的傷害是什麼,於是大聲向他回罵,小寧則平淡地要他們閉嘴:
「你們對『自己人』那樣的充滿情義,卻又可以殘殺不熟的動物來當玩樂,你們這樣的良心,讓我一點也不覺得自己的心理病態是什麼缺陷呢。」
小寧其實並非在嘲諷,但因為感受到荒謬的意義衝突造成的喜感,他還是忍不住笑了出來。
「但就算是這樣我也不會說你們死了無所謂的。」收斂笑容,小寧對那兩個同學如此說,他接著反駁的,竟是綻馨。
他詢問綻馨,如何確定對這兩個人的不幫助所造成的傷害,是造成化石失去以及生命死亡的他們理應要承受的懲罰,而沒有過於嚴苛呢?明明他們就算傷口惡化、痛苦慘死也無法在客觀上修補對盲蛇、蜥蜴或他所造成的傷害,而主觀的報復快感,又難以衡量程度的適切與否。
共感它者痛苦的能力敏銳的願憑,則陷入了難以判斷誰比較正確的困境中。但最終他接受的是小寧的想法:不去區分「我群」與「他群」,不去認定任何的傷痛是應然的。
他從來不欠缺強迫自己行動的心力,於是他對綻馨說,自己也覺得此時應該幫助這兩個學生。
「我如果不快點去留下一些成果,這一生除了不斷地害怕『沒有留下成果』之外,就什麼都沒做了。我不想再浪費人生去顧慮這些人。」綻馨緊繃的聲音試圖說服願憑。然後他快速的走向覓晏的座位,蹲下而凝視桌上的鱔魚化石,那是他在魚石螈遺骸不見了之後,幸運還能在今天找到的寄託:「我要看著我想研究的事物啊……上一個那樣的事物,現在已經弄丟、看不到了啊。」
綻馨的執念使覓晏不安,不禁稍微退縮,遠離了他一些。
其他的學生們開始喝斥綻馨,要他說清楚自己的身分:「校外人士怎麼憑什麼跑來教室裡面鬧?」。綻馨卻看也不看他們,只是繼續檢視化石。惜青只好代為說明,解釋願憑和小寧最近在學校附近找到了古生物的化石,綻馨是來協助採集的博物館科學家……學生們聽了之後,馬上反問,那你又是為什麼在這裡?
對此,惜青只能別過眼神自嘲:「你們說的沒錯,我其實沒資格在這裡……我今天來這裡就只有被人安慰而已。」
惜青講完話時,小寧才正好結束了使他沒有聽清楚周圍的大家在說些什麼的專注思考,然後他對綻馨說:「那麼,如果是我受傷的話,你願意將那些急救材料用在我身上嗎?」
他盤算著當場自殘,以促使綻馨願意給他紗布和藥水來處裡傷口,繼而再將那些醫材用在出車禍的同學身上……但他才對綻馨說出這個盤算到一半,便馬上又道歉並放棄了,因為他想做的是交涉而不是勒索,若是自殘有用而又去做的話,便形同自己在逼迫綻馨拿出醫材了。
所以,至少應該要是自己被動地受傷,才有可能成就沒有強迫性質的交涉……
他再一次於困陷於那樣的絕境中:需要傷殘,但不能是自殘。
其實綻馨在穹窖中說「羨慕小寧」的言論給小寧造成的委屈感,也潛藏在他前述的質問中──這是一場延遲爆發的衝突。然而,直到他驚覺自己竟想用計迫使綻馨臣服,才終於一併意識到自己先前挑起的衝突情狀有那般性質。
即是,自己對綻馨索要理據的言行,其實多少夾雜了宣洩自身怨氣的動機。綻馨先前說羨慕他而使他產生的不甘在疏漏未覺之下影響著他,那種動機與綻馨出於怒氣不願對傷者提供資源的狀態是相仿的。
他向綻馨坦白這個自省覺察,並且表示歉疚,但也又小心地強調,除卻那樣的私心驅力後,就算只以追求最適切行為作為指引,他還是覺得應該要維持幫助那些同學的立場:他覺得應當盡可能減少痛苦在所有對象上的發生,永遠把具有攻擊性的手段放在最後,最終不得不放行苦難時,也需要抱持自身是在容忍不理想狀況的意識。
「你根本就不在乎任何人受傷不是嗎?」
綻馨冷酷地質疑他,幹嘛去管那些人的死活?他們也根本沒有打算把你當自己人。
就是因為沒有感覺,才要格外去注意啊。小寧如此回答。對於不傷及自己的殘忍,他根本就感覺不到嚴重性,如果不去將「在意它者身上發生的任何苦難」做為行動的原則,自己便會放任各種程度的不幸發生於它者,甚至為了自利主動去造就苦難──比如現在就自殘來對綻馨做道德勒索,對那樣的行徑,他根本感覺不到內疚。然而他不認為那是應當選擇的行為方針,唯有去顧忌、處理任何人的任何苦難,才能制衡自己的麻木。他如此作結:自己所顧慮的,就是自己根本沒有顧慮。
「是因為他們傷害的是蜥蜴和盲蛇,而不是你,你才能說這種漂亮話吧。」綻馨煩躁輕蔑。
「我希望不是像你說的那樣。」小寧平靜地回答綻馨:「也許能說,我還想要自己受到傷害呢。我出生到現在,身體上沒有受過多值得一提的傷病,也沒有經歷過什麼經濟困難。因此經常有人說我沒有經歷過苦難,說不定在某種程度上那是對的。我不只一次被說是因為沒有體會過痛苦,所以才沒辦法同感他人。
可是我感覺到,說我沒有受過苦的說法跟我的內在感受互相衝突。我的身體跟我的認知狀態,沒有在處於協調狀態中。唯有當身體也留下可以被察覺的嚴重傷口或病灶的時候,我才能真正讓大家了解到我自己在感覺上的狀態。
而且也因為一直被別人說成缺乏受苦的經驗、是欠『懲罰』的人,我也慢慢開始覺得,自己應該要遭受更多苦難才是。但是當我拿刀割手之後,其他人卻又說我只是在討拍討關注、『不愛自己的人也會殘忍對待他人』之類的……但是那不就是他們希望我遭受的嗎?」
小寧拉了一下自己短袖衣服的袖子,一瞬間亮出肩膀下交錯並排的傷疤:「不過,稍微嘗試了之後,我也發現自殘不能夠說服自己。因為我的心智感受到的難受不是自己造成的,因此由自己在自己身上造成的傷口,總是讓我感覺與真正的內在狀態有所脫節──過於刻意了!所以很難讓我自己真的感受到『身心同步』。基於那種原因,我不得不去期待被外力傷害身體的情況。」
小寧問覓晏,他應該今天也感受到了那種困擾吧……那種,無法用自己想要的方式展現自己的困擾吧?覓晏在短暫的遲疑後,小聲肯定此言。喜愛古生物學的他,因為今天必須對綻馨這位古生物學者苛刻以待而感到難受。
說到這裡,小寧苦笑著看向講台上坐著的兩個受傷的同學:「另外,我也猜想,看見我為了追求『展現自己的確實狀態』這種理由而自殘,也會使不少人會感到不爽吧,尤其是對於正在被迫受傷的人。」
「所以這樣子你也沒關係嗎?!」拿著剪刀的那位傷者忽然起身,如此低吼。他快步向小寧兇暴衝來,向上拉開他的衣服,揮刀橫割過他的上腹部,血滴與脫手的剪刀被甩到一旁的覓晏桌上。
然後那個傷人的同學啜泣起來,悲痛地扶著桌子,他瞪著小寧。其他的同學急忙過來將他撐住。只見那人不解的泣訴,自己的朋友為何需要被小寧和綻馨如此缺乏尊重地議論?為何竟然在爭論是否要因為一隻蛇而放任自己與朋友受痛?好像他們「跟低等動物是一樣階級的、甚至更加低下」一樣。
他痛斥眼前的這些人根本就是偽善的左膠、SJW。其他的同學則試圖安撫他、試圖讓他了解這麼做會惹上的麻煩,以及眼前的人們為何不值得使自己因此受到懲罰。剛才那位被剪開褲管的同學,更是顫抖著、不忍地環抱住他的一側肩頭。
綻馨沒有理會,小寧則難以理解,尷尬著,疑惑著,又忍不住試圖緩和氣氛而嘴角上揚。
惜青拿起桌上的剪刀,然後查覺到在剛才的撞擊過程中,桌上的鱔魚化石似乎受到了損傷,有些部分還不見了。他轉頭找到被撞落地上的離散化石,蹲下將之拾回。
「我……在不確定該怎麼處理的時候,因為害怕把事情弄得更糟,都想著等到一切結束再去檢討,所以一直在期待任何事情趕快結束。」他轉頭,沉靜而悲傷地對小寧說,把化石與剪刀放回因恐懼而僵硬地緊縮上身的覓晏桌上,光是放置的碰撞就使覓晏一瞬惶恐,惜青注意到了,然後他繼續懺悔:「結果就是,我一直在放任糟糕的事情發生,現在也是。」
而在小寧的身上,一道斜走的傷口開裂,延伸到一側骨盆上方。惜青從一側抱住小寧以試圖止血,血痕於是逐漸浮現在小寧的衣服表面。惜青轉頭向覓晏確認,學生宿舍應該有一些醫療材料可以使用,他神情悲傷,但冷靜地提議,先帶小寧及受傷的兩個同學到宿舍去,將傷口簡易清理覆蓋後再叫救護車。覓晏連忙起身,膽怯地向綻馨表示決定那樣做。
那位同學與他的朋友們,憤怒於眼前一切的難以理解。於是他們對惜青和小寧比出羞辱的手勢,並很快地商量好,由其他沒受傷且有車的同學冒雨載兩個傷者下山去就醫,沒有事情的人就先解散。臨走前,他們還忍不住罵小寧根本是有病吧。
低頭觀察著自己衣服上逐漸沾染的血跡的小寧悄步離開惜青,然後傻笑問那個同學:「我已經照你們所期望的受傷了,為什麼還是得不到你們的接納呢?」後者只是回以怒視,並跟上同伴跑開。
轉過身,輕輕把手放上惜青沒有受傷的那一側脖子,小寧再向惜青告解:「你也苦於感覺缺乏生命體會吧?我如果試圖珍惜自己所能爭取的好處、不把自己能從當下得到的一切都放下,我就很難避免去傷害他人。
只有當我思考著未來的自己在回顧此時自己時,會有什麼樣的觀感,去說服自己,未來重要於現在時,我才能克制自己不為了自己的好處傷害他人。」
「去羨慕、自比受到自己傷害的對象,是一種沒禮貌的行徑。」小寧看向教室邊際的水泥窗台,上面擺著的各種觀賞植物盆栽,是那隻盲蛇曾經存在之處:「可是對我而言,發生在它者們身上的一切,包括了它們經歷的苦難,都是值得探究的奇觀。引導我藉著觀察和理解那些知識進而逃避發生在自己身上的痛苦。
最後,我對那些苦難的著迷驅使我自己反而也想去承受苦難,那樣的想要,並不是因為我喜歡痛苦難受……我所沉迷的是痛苦平息後留下的痕跡與知識!但那樣的想要,實在太對不起那些受苦的對象。」
小寧拉扯著自己腹部血色濕潤的割裂處,開心卻又因為痛覺刺激而淚水湧現:「我原本的想像是,只要專注在那些透過研究苦難所獲得的知識上,也就是那些能長期留存的事物上,我就能從『不斷失去、感覺好糟糕的當下』中解脫。所以我一度以為自己已經不需要恐懼於空虛!所謂臨場的主觀感受體驗,並不穩定也不見得反映出真實,比如以人類的直覺推斷一隻蛇的感受與意志……
綻馨……不就從對巨幅時間跨度的演化研究抑制了坐視生命缺乏累積的痛苦嗎?
可是,當我盡可能放棄一切短暫的事物以避免自己出於自私去做壞事後,卻又因為生命本身就是短暫的,而對殺傷各種生物更加麻木了。當我放棄所有的當下後,也就沒有任何可以長期留存、累積的東西了。
其實我想最後我要死掉的時候,會發現自己其實跟出生時沒有差太多,大多數的日子都是空泛度過的。我一定是很喜歡活著……才沒有自殺,忍受著那些難以忍受的難受,哈哈……」
小寧又跟綻馨說,他要讓自己身上的傷口再多流一些血。他看著自己身上的傷口,悲傷卻又難掩欣喜地笑著:「這乍看像是對我造成了今天在場所有人的痛苦所做的懲罰,可是……因為受傷對我有太多好處了,這樣根本不算是付出代價呀。」
一旁,願憑難以抑制哭泣,綻馨則起身,面容緊繃瞪著小寧,然後慢慢地說:「我不會傷害你,因為那只會讓你更加能狡辯自己以外的人都是殘暴的、不值得關心的而已……」
「雖然不常見,但終究是有善良的人會讓我感到自卑。」小寧看向了惜青,對他而言惜青就是那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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