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渴望傷殘的小寧看見了魚石螈與池中淡水魚〉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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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教室桌上放著的更新世古鱔魚化石旁,惜青的背影向身邊的伙伴們訴說起這所學校與化石研究者相衝突的經過。沒開燈的教室裡,暗影充斥空間,陽光貌似虛幻卻依舊能刻出萬物的輪廓,光滑的木桌表面因反光而微微發亮。

  另一邊,三個焦急對話的學生快步離開了室內。

  「六零年代的時候,開始挖用來保存格陵蘭岩塊的掩埋坑時,科學家也同時在研究那些樣本。格陵蘭來的岩石包括了從古生代、中生代到新生代的沉積物,跨度有數億年。科學家在標示泥盆紀地層的樣本裡找到了冰磧岩跟冰河刮痕,問題就從這裡開始。」

  大小不一的混雜砂石被夾帶在冰河中,沒有基於重量差異而大小分離,在那般情況中形成的岩塊類型,是為冰磧岩(Tillite)。當冰河推動那些夾雜物滑動,則在底下的基盤上留下刮擦痕跡。

  「因為地層中留下來的地磁指向可以推測地層形成時所在的緯度,岩石本身和植物化石也可以用來推測當時的氣候,科學家知道泥盆紀的格陵蘭並不在今天的北極附近,而是在赤道地帶。

  不過那時候的科學家還不知道泥盆紀晚期發生過全球寒冷化,所以認為冰磧岩不應該在那個時代的格陵蘭岩石中被找到,他們認定是校方把日本研究者留下的標本籤混淆了,就直接登報指控學校沒有善盡管理重要科學樣本的責任,學校大力否認,雙方的衝突於是開始擴大。」

  綻馨警覺到訊息的關鍵,補充道:「但泥盆紀……魚石螈是泥盆紀最末尾時期的生物。當泥盆紀結束的時候,發生了一系列的滅絕事件,也就是『泥盆紀大滅絕』,其中就包括了全球溫度的下降。當時植物茂盛生長吸掉大氣中的二氧化碳,地球就寒冷化,使冰河出現在低緯度地區。」

  「可是,當年那些科學家研究格陵蘭岩石的時候,這個觀點還沒有在學界成為主流,至少他們沒有採信。」惜青繼續說:「最後學校直接要求工人停工,把石塊通通丟到山裡去。在那之後確切的格陵蘭岩石位置就慢慢變得難以查證了。」

  「後來過了很多年後,一隻私人飼養的紅毛猩猩病死,遺體被賣去給大學做成骨骼標本。負責的動物學家將猩猩大多數的皮肉剔除後,將剩下的遺體放到桶子裡面做進一步分解。為了避免遺體的氣味影響到別人,存放桶子的地方被設置在持疚高中附近的山裡,持疚高中的學生因此跟其中一位學者認識了。

  那個時候,幾個學生拿給那個學者在學校周圍找到的化石,他認出那是泥盆紀時代的前裸子植物……那是有部分裸子植物特徵,但使用孢子繁殖的一類植物。發現了那樣的印痕化石……但台灣根本沒有泥盆紀的沉積岩層。

  他不知道格陵蘭岩石的事件,所以認為自己找到了突破性的發現,並把結果投到國際期刊上,卻馬上就被知情的其他科學家指出他一定是找到了當年被棄置的格陵蘭岩石……自此那篇論文就成了笑話,那個動物學家於是之後在交友圈中長期被公開取笑。最後在各種壓力之下,他跑到持疚高中,在學生吃的團膳裏頭加入當時泡紅毛猩猩遺體的水。

  他之所以刻意這麼做,是因為那隻紅毛猩猩在死於庫賈氏症那一類的疾病,結果數十個學生因為吃下帶著普利昂蛋白的組織而神經系統受損。因為那種病潛伏期可以長到數十年之久,可能還會有更多人陸續在之後發病。」

  惜青停下了想了一下,然後繼續說:「……和我不同爸爸的姊姊就是是其中一個受害的學生。而我在出生的時候、差不多第一個學生發病前,才接受了我姊姊的肝臟移植,所以說不定有一天我也會發病。我好像因為那樣不能捐血。」

  除了小寧外的人之外都嚇了一跳,尤其是覓晏。

  現在綻馨知道了自己為何受到敵視,雖然仍感冤屈。然而小寧與願憑心中則有另外的掙扎:如願憑曾說,他總是會感受到他人的苦衷,即使是傷害自己的人也是,這次的對象自然是那個犯案的學者,但顯然在此時表達自身的同情只會造成更多的傷害。小寧則仍然在苦惱,自己要怎麼在不說謊的情況下,不讓別人因為自己的無感而不適。

  「持疚高中在那幾次事件中先被指責亂丟岩石樣本讓台灣學術界丟臉,然後又被認為是造成慘劇的共犯,所以也成了批判嘲諷的對象。有些為受害學生發聲的人,則去攻擊當時登報罵學校混淆標籤的科學家,認為他們在乎已經死了上億年的生物勝過於還活著的人類。」

  格陵蘭岩石與在其中成為化石的生物,則成被當成災厄的造就者。諷刺漫畫上把泥盆紀的魚石螈、三葉蟲和鄧氏魚(Dunkleosteus)畫成了與學校共謀加害學生的怪物。

  以自身方式營生的「它者」們,莫名被某個群體給設定成「敵人象徵」,變成了承受憎惡的代理對象,被安上毫無理據的罵名。那隻早在敵視他的人們誕生前,就已經死亡數億年的魚石螈、鄧氏魚與三葉蟲便是如此,然後先前的那隻攀蜥也是,那隻盲蛇也是,小寧和綻馨也是。

  整理出這些情境所共通的悲慘主題,惜青進而悲苦厭倦:「那兩次的事情讓持疚高中後來就一直認為自身受到科學家的霸凌、蒙受冤屈。因為輿論一直在持續,仇恨也被之後接替的行政人員繼承下去。這所學校大概就是因為這兩起事件才這麼討厭科學研究單位。」

  在外頭下起暴雨的同時,剛才離開教室的學生回來了,他們之間多了兩個哀號著的新面孔,那兩個人,手與臉上帶著鮮血濕潤的傷口。於眾人的關心中,他們一面試圖嘻笑緩和友人情緒,一面在黑板下的講台坐下。

  接著,他們對傷口痛楚的宣洩頓時又被視野中的願憑給轉移了,其中一人認出了願憑就是色情片演員,驚呼:「我有看過不少他的片,就是那個說自己被逼拍片來賺人氣的女優嘛!」。

  願憑則連忙上前,跟著教室中其它已經從手機通訊得知事故發生的同學檢視那兩人的傷勢,並焦急地與他們討論著該如何處理。群眾卻開始起鬨要願憑脫衣服當繃帶來幫他們止血,反正脫了衣服的願憑「大家都看過了」。

  接著,似乎沒有意識到自己對願憑的獵奇之意,以及無照駕駛的事實,受傷的兩人毫無顧忌地笑著對願憑解釋,在不久前他們騎機車要離開學校時,撞上了一台載運成堆岩石的小貨車,上面有具動物的骨骸因此滾到山谷底了。也就是說,是他們造成了魚石螈化石的失去。

  機車壞掉後他們無法自己離開學校就醫,只好跑回來,但假日學校的健康中心也沒人在。

  其中一人格外髒話連篇,因為他膝蓋側邊的褲子在摔車事故中破了個拇指大的洞,在那破洞下,有撕裂之處正向四周擴散出深色血漬。但太窄的制服長褲很難拉到小腿肚以上,為了檢視在那上方的傷口,另一個同學走去座位拿了把剪刀回來,從腳踝的褲管開口向上剪,直到關節旁的擦傷在他們的咒罵聲中暴露出來。

  拿剪刀的人此時開玩笑地說,忘記自己剛才剪完蛇有沒有用水洗過這把剪刀了,另一個人回以誇張的大笑。也就是說,他們也是殘殺那隻盲蛇取樂的群眾之成員。

  看著他們的小寧突然想到,綻馨有攜帶急救耗材,便請求他協助那兩個同學做些處置,但綻馨卻立刻表示自己的厭惡。

  他告訴小寧,他所恐懼的究竟事態,其實不單純是「失去自身與他人的相異」而已。在發現自己與他人的不同之處不足、意識到自己耗費時間去竭力達成的作品與他人的成果太過相似,所以原先所期望的成就無法達成、沒辦法留下自身想要展現的形象。最後,只好將自身的作品放棄摧毀的那種「生命經歷徹底成空」的感受,才是他所害怕的。

  那也就是如覓晏所說的「在活著的情況下失去生命」。

  不斷去唾棄、忽視自己曾經驗過的一切,讓他的生命大量流失。因此他斷然宣言:「我不要花費體驗事物的心力,去幫助讓我、讓那隻盲蛇痛苦至極的人。」雙眼空洞的他鄙視著那兩個學生,語氣漠然呆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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