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兩棲魚的緯度(開頭免費試讀)

《兩棲魚的緯度》

  1‧魚石螈與沒有留下殘跡的真菌

  約三億六千萬年前,那個會被人類稱為泥盆紀的時代,一處熱帶的近海丘陵地有著無數大樹構成的繁茂森林。

  森林內部,可見正處於發展初期的裸子植物。它們的末梢有手掌狀的組織保護著大顆的種子,在當時那是一種較為新近的繁殖方式,比起孢子更能適應乾燥環境。此時,地球上沒有任何一朵花,也無任何一顆果實,有那類構造的植物還要再過約一億六千萬年甚至更久才會從某一類裸子植物的後代上出現。

  在那些跟人差不多高的裸子植物周圍,還有各種蕨類、石松等以孢子繁殖的植物。它們占滿了森林下層距離地表五公尺內的空間,擁擠的植被讓人難以看到地面。

  若這些植物的樣貌不足以提醒人類此時並非是三億六千萬年後的人類時代,其它植物則顯示出更多的跡象。

  屬於「前裸子植物」,可高達八公尺的巨大「古蕨(Archaeopteris)」從灌叢中突出,一路向上生長,構成遮蔽天空的簾幕。它們是這片森林的主體,此地最巨大的植物。那些古蕨一族自近地處到頂端都有展開的枝條,枝條上延伸出片狀分裂的葉片來行光合作用。

  若仰望古蕨或者樹林下層它們較為低矮的同類,不時可見這些「前裸子植物」的葉背附著著細沙一樣的孢子囊。前裸子植物具有一些裸子植物特徵,但並不產生種子,而是製造孢子來坐為下一個世代的起點。

  古蕨到處佇立的繁盛森林之間,有其它形貌不同的巨木。那些可與古蕨高度相仿的大樹在頂部以下的莖幹缺少分支,只在最高處岔開。它們是「始籽羊齒(Eospermatopteris)」或被稱「瓦帝薩(Wattieza)」的一類植物的同類。

  以較小的規模在零碎的區域占地,那些巨型枝蕨類(Cladoxylopsids)沒有真正的葉片,而是以在輪生在冠層並且聚成叢狀的特化枝條行光合作用營生。

  其支撐自身挺立的暗色莖幹,內部結構與今日的樹木相異。若能找到其與古蕨斷裂倒下的殘莖相比較,就能觀察到古蕨如現代樹木般,在莖幹切面中具有形成層,製造出層層堆疊的同心圓年輪,而始籽羊齒沒有,呈現出類似放射狀展開的紋路。

  始籽羊齒這一類植物是地球史上第一群大樹型植物,比起種子植物或前裸子植物有更早的起源,至少在更早千萬年的泥盆紀中期便已存在。泥盆紀末期時,它們瀕臨消亡,僅在少數地區還有孓遺,以至於將來的古生物學家不知其存在於這個年代。

  各種古老植物叢生的該地,灰白色的日照被無數植物的輪廓過濾,森林內側在白晝也昏黑幽暗。

  一處地勢陡峭的深邃山溝底部,積蓄著悠緩的極淺水流,眾多水生植物穿出水面,與陸地上的植叢交錯,模糊了河道的界線。

  漆黑而閃著波光的水體中,有一隻約一公尺長、背部無鰭的兩棲大魚,划動著槳狀的肢體撥開植物,靜默地緩緩爬向下游,太過淺薄的水體無法讓牠浮起。

  那是一隻魚石螈(Ichthyostega),牠有著扁平而略呈鈍三角形的大頭,長度接近全長的三分之一,兩顆看似恍神的小眼睛在身體中線的兩側近處浮凸出來,儘管四肢末梢都長著手指與腳趾,但牠的後肢卻只能向後方拍打而無法朝地面撐踏,讓牠在踏地爬行時無法使軀幹懸空提起。

  後腳之後,短短的尾巴不及身體長,邊際是扁扁的鰭狀,但牠不像多數魚類左右扭動身軀擺尾前行,因為粗厚的筒狀身軀中,板狀的肋骨相交疊,使其身體無法大幅度的橫向彎曲。

  不過,肋骨沒有延伸到腹腔,並且牠有著強壯的背椎與肩胛骨。所以除了如水龜般以四肢撥動地面外,牠還可以上下甩動半身,用類似現代海豹的方式在陸地上彈跳前行,在溼地上濺起泥水。

  涼爽的風穿過樹林,驅使魚石螈緩緩爬入更深的水中維持體溫。當水面淹到牠的眼下時,萬物忽然震顫,水波隨著兩側坡地的崩塌狂亂起來。

  巨大的地震突發,震倒四周大樹,倒木落入底層植叢與水中。原本鬱蔽的溪流上空頓時被打開,在魚石螈的頭頂延展出蒼茫的灰白色天空。但那也僅有瞬間,因為從牠身後另一方向倒下的眾多樹木隨即就撞上了溪流兩岸。

  魚石螈本能地俯身,用強壯的前肢在水澤底部挖出一個凹洞,將自己埋入。

  當混亂倏然停止時,森林中已經倒出一片空地,原本的溪溝被大樹與崩落的土石掩蓋,從外側看,有些難以辨認其下曾有一條溪流。

  幸運沒有被倒木打中的魚石螈從倒木樹幹陰影下的濕泥地挖出一個開口,將自己從地底下拖出。牠發達堅固的肋骨與相對健壯的前肢利於挖掘,後來的龜鱉類可能也因為那樣而演化出了腹甲。

  在牠周圍,大量覆蓋物的填入與地下不可見的變動,讓原本就很少的溪水開始消失,轉眼就僅剩牠手腕高度的殘留。但以魚石螈在陸地上移動的能力,牠還有機會找到新的水域。牠於是推開爛泥,往高處爬去。

  當牠離開低地,前方的坡地上可見數十根約有五公尺高的灰褐色柱狀物聳立著,長圓柱結構的頂端破碎成絲狀,而從近地表處到頂段都分布著無數以細小破碎的殼狀物交疊構成的圓盤紋路,上面有著藻類的藍綠色,其中有些零散的小殼會朝外突出,圓盤的中央,則會伸出一群淺褐色、有些透明的短細絲。

  那些巨大的棍棒狀物不是樹木也不是礦物,而是某種巨型真菌的子實體。這一類真菌比起植物更早在陸地上巨型化、先一步建立起森林型態的棲息地。

  魚石螈所生存的當時,是地球發生鉅變的滅絕時代。蓬勃發展的植物大量吸取大氣中的二氧化碳用作光合作用的原料,使整個星球失去溫室氣體而寒冷化。海洋的高度與範圍退卻,然後,植物生長所造成的大量有機質流入水中,造成了旺盛的分解作用,使水中的氧氣隨之被用盡。

  泥盆紀的眾多生物,包括魚石螈與那些樹一樣高的真菌,在下一個名為石炭紀的紀元到來前,都將消失。

  然而儘管那場滅絕從自然歷史的尺度來看是一場劇變,生命個體卻僅能在日常中察覺隱微的變化。泥盆紀末期的大滅絕被認為持續了數千萬年,時而劇烈又緩和,直到最後一場極致的慘痛讓泥盆紀完結。那場滅絕事件而非如後來恐龍所遭遇的隕石撞擊一樣在一夕之間引發全球性的災變。因此,任何一隻魚石螈恐怕都不曾察覺到,自己正處於眾生的衰亡之中。

  眾多高聳真菌中,魚石螈逐漸放慢爬行的速度,最終停下,發現自己無法再前進了。只見牠的四肢與腹部被黏稠的膠狀物糾纏,卡在滿布於土壤表層的黏性菌絲上。

  那是真菌的掠食性陷阱,就像現代的真菌會以菌絲捕食線蟲一樣,這種巨大的遠古前輩得以用散佈在地面下的消化性網絡困陷如魚石螈般巨大的生物──儘管這將不被後來的人類所知,因為這些真菌最後沒有留下會被人類找到的化石,它們的生存方式因此僅會存在於小說家的幻想之中。

  絕望驅使魚石螈嘗試爬上前方一顆倒木的冠層以脫離黏稠的地面,但那從巨大的枝條比牠還高,並且因為地勢上升的坡度,牠只能改為以挖斷那些莖條的方式穿過重重阻礙。

  牠用被蹼連接的指爪勾住較細的光合作用莖,在眾多細枝間或許能使勁掘出一條通道來。然而尖銳的枝條在這隻水棲動物身上刮出眾多血痕,深深刺進牠的鱗皮之下,牠越是前進就刺的越深,拉扯出更大的傷口。

  儘管爬離了黏滯的真菌菌絲,牠卻沒能脫離那叢枝條,反而被各個方向的斷枝尖刺給固定在其中,衰竭直至死亡,化為骨骸。

  泥盆紀的地球自轉速度快於現代,所以每天的長度較短。在那其實較短的數週過去後,魚石螈的肉體近乎被分解消失。落下的雨水從牠骨骸上的孔洞流下,洗去殘餘的腐肉。

  當上游處的堰塞湖終於崩潰,龐大的洪水淹到了遺骨所在的坡地上。星空用比未來更快的速度運行,從那時便逐漸在遠離地球的明月懸浮其中,憑自身的光輝鎮壓星芒,並帶來潮汐的力量,繼續讓水位上升,最終將魚石螈的遺骨浸沒。



  2‧苦衷客與長鱗片的側翼

  三億六千多萬年後,來到人類定義的二十一世紀,另一場大地震重創赤道上的一個太平洋島國「息羽林國」,當地原本民選的政權在天災後建立起獨裁體制,政治迫害與環境劇變使該國大量居民逃往海外,形成了難民潮。位於俾斯麥海上的該國,主要人口是巴布亞人與太平洋戰爭時期受雇於日軍的台灣人勞工的後代,眾多能流利使用台語者,將同樣普遍使用台語的台灣也視為移居的目標。

  天起開始轉熱的月份,一部份的息羽林國人從台灣東岸悄悄登陸,許多人在踏足陸地前已經死於海上的旅途中,也有因為身體衰弱而無法行動者,很快就被逮捕。

  上岸後還能行動者則受到追緝,躲過的人遷入北台灣內陸的谷地小鎮「持舊鎮」山間,低調過起在低海拔山林中流浪的生活。

  台灣人給了他們種種輕蔑的稱呼,不過仍有較為友善的人使用中性的說法,稱他們為「苦衷客」。

  此時的地球與泥盆紀時代相反,正因過量的二氧化碳積蓄在大氣中而越發悶熱,森林的範圍日漸減少,其中物種的形貌與泥盆紀時相比差異甚劇。會開花結果的被子植物構成主體的林相已然出現。

  毛茸茸的鼯鼠在堅硬粗糙的樹幹上穿梭,黑冠麻鷺降落於林下層,被其驚動的攀木蜥蜴四肢緊緊抓附住攀爬的表面。這個時代的許多動物都如牠們一樣用陸生的姿態度過一生,第一隻有那種能力的脊椎動物出現時,魚石螈已經消失。但古老的特徵不等於落後的特徵,保有水生幼體階段的傳統也由眾多的蛙類、蟾蜍等兩棲動物繼承至今。

  地勢劇烈起伏的北台灣亞熱帶山林中,還有一所名為持疚高中的學校。那所學校的老舊設施直觀地反映出其歷史,沉重的水泥建築源自二次大戰前建立的軍事設施。

  那一所有大量住宿生的學校,由於校內空間不足與鎮上其它學校交涉,安排部分住宿生住到那些學校中,再提供校車接駁上下課。然而,學校間彼此交惡讓那樣的合作最終破局,眾多原本寄居它校的住宿生被合作的學校驅逐。持疚高中於是開始計畫在自己的校地建立兩個新的新的宿舍區,容納返回的住宿生。

  其一的預定地就在學校的側門外,一小段上坡路的林地後方。那裡是一片大型草本植物生長的林邊開闊地,位於溝渠與森林旁。因為某些的地型上的因素,那裡受到颱風影響比周圍的山坡地更加劇烈,而阻礙了木本植物的生長,形成不受樹冠遮蔽的高草叢。

  然後,開始有師生注意到,苦衷客不時會出現在學校附近,顯見他們在山中的移動地帶離學校不遠。於是在一些人權組織的斡旋下,尚未完成的宿舍區被劃定成為苦衷客提供物資與醫療的協助站。並由學校動員需要銷過的學生前往幫忙搬運物品與打掃。

  於是,某日放學後,十多個有銷過需求的學生在老師的帶領下走入基本結構已經完成的宿舍區,在高草叢旁搭建的臨時棚架四周開始工作,搬動各種耗材、桌椅、醫療器材,並引導載著建材的卡車慢慢駛入該區域。

  沒什麼人注意到自己正在與眾多原本棲居於森林中、也許過往未曾發現過的生命告別。

  當新的人造建物在荒野中被蓋起,周遭的生態便受到擾動,使許多原本深居於野地中、鮮少與人類相遇的動物出現在人們的眼前。其中的許多物種可能將在不久後因為環境的變化,而在此地消失。劇變發生的交界時期,牠們被迫現身,造成了最後能見證他們曾存在於此的機會。

  一隻整體淡褐但體側青綠的蓬萊草蜥(Takydromus stejnegri)被工作的學生發現,然後被抓到手上把玩,排遣被迫勞動的倦怠。這一類的蜥蜴能被單手抓握,一身帶著稜脊的板狀鱗片整齊排列,比身體長上許多的繩狀尾巴能繞捲攀附物、軀幹細長而四肢短,但有很纖長的腳趾。

  不遠處,另一位名叫可隱的學生注意到了。在左眼旁順下一道長長黑髮輕撫過臉頰並垂到胸口的可隱,前來請求抓著蜥蜴的人,讓自己把蜥蜴帶去放掉。

  後腦綁著一支短馬尾、脖頸上還束起一小撮細髮束的可隱有著一股從容的氣質,在他散亂的頭間是圓圓的臉與眼角上揚的眼睛,纖細的雙手在下臂內側有著幾道浮凸起的舊傷疤,橫割在隱約能見的靜脈上。

  那兩個同學,與其說是刻意想傷害蜥蜴,倒不如說是著迷於自身的行為在其他生物身上引起反應的過程而已,就像他們小的時候,看見在靜息在廣場地面上的鴿子群落時,就會想忽然衝向其中讓牠們慌亂飛起,以感受到自己所擁有的影響力一樣。

  他們將蜥蜴交出,然後邊抱怨邊跟著可隱則走入稍遠的草叢間,看著蜥蜴爬入草叢離開。那幾個學生有些憐憫的想勸誡可隱,告訴他,這樣做也沒什麼用啦,因為廁所那邊還有一大堆蜥蜴呢。

  他們所說的,是不遠處一間尚未啟用的公共男廁。那處還算寬闊的廁所晚上已經開始例行性的亮燈,周圍闊葉林中多樣的昆蟲於是因為趨光性而被引入其中。牠們有些能在天亮熄燈後飛回戶外,但也有許多就此停棲或力竭死亡在室內。

  可隱在知道後來前往該處,看見被引來的大量昆蟲,多數是蛾類。還活著的個體擁擠地攀附在牆面與紗窗上,死去的遺體則散落地面,多到幾乎遮蓋了大多數可行走之處。是幾個在那裡打掃的學生清出了能讓人踏足地面的通道。他們邊打掃邊抱怨著,為什麼學校裡的廁所就不會有這種慘況。

  可隱不認識他們,但提出了自己認為的解答。

  「因為死光了。」他說:「學校剛蓋好的時候應該也是這樣,只是一些比較容易受到光影響的昆蟲隨著時間過去都因為被燈光誤導而餓死累死,最後在那個區域消失了。等到這裡的昆蟲都死光後,這裡也會變得像學校裡那樣。」

  幾個學生驚訝於突然回答自己的可隱,顯得尷尬。

  眾多昆蟲死於這間廁所內後,以其為食的動物也隨之被引來。蟾蜍與草蜥、石龍子占了大宗,並且一樣有許多就此逗留在室內,困死於此地。蟾蜍在廁所內還算行動自如,但草蜥與石龍子纖細的指爪卻在光滑的磁磚上打滑,使牠們格外容易被掃把追上。

  可隱看見那些打掃的學生們無差別地將活著與死了的生物一同用掃把掃起,裝進垃圾袋中打包,準備拿去丟棄。

  他於是走到牆邊蹲下,打開一個已經被綁起的垃圾帶,翻動其中無數死去的昆蟲,俯身仔細檢查,果然找出了另外幾隻受困的蓬萊草蜥仍然存活。牠們一被放到地面就開始亂竄,在地板上扭動,找不太到回野地的路,可隱只好又從旁邊抓來另一個還未被使用的的半透明垃圾袋,將還活著的蜥蜴裝進去。

  一袋找完再找一袋,在那間廁所中有三袋裝滿的垃圾袋等候著。然後可隱在嫌他礙事的其他學生間快步穿梭,從掃把間撈起逃竄的生物,多半是蜥蜴。很快的他手中的袋子就快裝滿了,五十隻甚至可能更多的蜥蜴擠在其中竄動,他準備先去將牠們放回草叢。

  然而,負責監督工事的老師注意到了他的行動,並感到荒謬。他指責可隱捉放蜥蜴的舉動導致工作延宕。並且,更為了有理由羞辱可隱,還加以用虐待動物的名義公然羞辱、懲罰他對身邊的同學們鞠躬大聲道歉,目的就是要給他教訓:既然他不想看到蜥蜴受到傷害,就讓他被冠上讓那些蜥蜴受到傷害的罪名。

  急著去野放生物的可隱迅速且平靜地服從了。

  然而,那位老師又進一步當場宣布要採取連坐懲罰,讓所有學生的銷過資格因為釐溯沒有好好工作而減少。可隱感受到同學那些對自己不滿的眼光,與他們含在口中的咒罵。

  「你根本就沒有要銷過吧!幹嘛來這裡湊熱鬧!」有一個同學忍不住這麼責罵他。

  可隱有些為難,但仍然友善地解釋:「我家裡的人要我一定要參加這個活動,因為他們認為我沒有良心又過太爽,應該來理解一下別人的辛苦,體會什麼叫做幫助人。」

  那個同學不以為然,但可隱所說的是事實。與可隱同住的長輩,稱他為一個「沒良心又過太爽」的死小孩。他咒罵、貶低可隱,對他大吼,迫使可隱必須配合他的意思前往勞動。

  不過,多數學生也對對老師操弄連坐制度而不滿。有人趁勢對老師提出指責,說學校把人道救援活動當成一種對學生的懲罰,是一種對息羽林國「苦衷客」的汙辱。

  憤怒的聲勢自此驟然升起,很快大家就都不再考慮手段,開始宣洩。學生們翻找垃圾袋,抓出裡面死去或活著的動物──多數是蜥蜴,當成武器向老師丟擲,被砸死在牆上的血漬濺,死亡與傷殘的蜥蜴在人們的腳邊各處摔落。

  手邊的蜥蜴扔到找不到後,幾個學生跑進周遭的高草地,粗暴地踢動植被,驚擾出更多的草蜥來捕抓並扔出。

  最終,趕來的其他學校行政人員直接宣布停止銷過勞動,要求所有學生立刻離開工地。隔日開始,持疚高中通往該處的側門被封起,協助站的工程被暫緩,且全天候禁止學生前往。

  然而怨氣沒有就此止息,持疚高中位於低海拔生態還豐富的淺山間,是眾多蜥蜴的棲地。抗議者們繼續到處捕捉蜥蜴用作彈葯,以校內行政處室的位置為目標進行游擊。

  多數受害動物是草蜥屬的物種,一來是因為這些蜥蜴相對容易尋找捕抓且反擊人類的力量較低,二來則是出於象徵因素:當初可隱救出的生物便是以這一類蜥蜴為主,抗議者們於是把這些蜥蜴當成自身行動的代表物了。

  失控的人們到處踢動灌木植叢,逼出躲藏其中的草蜴並把牠們扔進水桶或空圾垃桶中收集,再尋找無人監管的空檔往學校的行政處室或上廁所中的一些師長丟去。為了方便,牠們有時會在捕捉到蜥蜴時就先將其踏死。

  衰弱掙扎或靜默腐壞的蜥蜴落在校內各處的走廊與廁所地上,這場戰爭由牠們代替對峙的兩方人類來承受死傷。

  儘管也逐漸有些學生對那樣的狀況反感,開始主張停止那些殘忍且擾人的舉動,但那些聲音卻被激進方認為是想要替校方護航的藉口,想要阻止他們抓蜥蜴的人都是「校方的側翼」,並不屑地表示學生應當以自己的權益優先,再取考慮蜥蜴有沒有被虐待。

  所以他們要「奮鬥到一隻蜥蜴都抓不到為止」。



  3‧戰士們的悖論

  數日後,一位苦衷客的遺體在未完工的協助站附近被發現。學校因此不得不暫時重新開放前往協助站的路徑,讓外部人員能前往移動、檢驗死者,並搜索附近區域。查驗出死者是病歿後,學校行政方以此譴責學生的抗議行為讓協助站的建立中斷,使原本可以得到醫療幫助的苦衷客因病死亡。

  但另一方面,主流言論對苦衷客的貶低傾向越來越嚴重,人們責怪他們沒有主動去對抗自己國家的獨裁者,卻跑到其他國當非法移民,製造經濟跟治安問題。然後又說息羽林國人尋求國際關注是一種「己願他力」,本來就活該被鄙視,最好人死多一點才能讓他們得到教訓。

  在台灣的息羽林國人,無論是經過合法途徑移民或者是偷渡者,都變成各種迷因嘲弄的對象。試圖協助苦衷客的人權團體則被嘲諷是拿議題斂財的左膠,或者是中國勢力的同路人,想藉此分裂台灣、削弱國家主權力量。

  那些人否認台灣有歧視息羽林國人的狀況,說那些指控都是過於自卑的玻璃心作祟。他們澄清,那些言論並非是歧視息羽林國人,而是在對那些人干擾他們生活的狀況提出反對。

  可隱的同學們中當然也有不少人抱持那般立場,其中一位於是在老師於班會上向全班告知有苦衷客死於學校附近之事情後,逕自站上了講台與老師展開辯論,並趁勢對台下的同學們大聲宣揚前述論點。他要大家不要因為感情而迷失了判斷力,要為了「我們自身的權益」說出逆風的實話:那些苦衷客不該被同情,而是該被對抗。

  附和與爭論混雜的喧鬧之中,座位上的可隱感到納悶而苦笑著。

  只見那個同學向無法認同他說法的老師認真地說:

  「苦難是有益處的,所以人不該試圖逃離苦難。平靜、溫柔與安適會寵壞人、讓人性疲軟糜爛,人必須經過苦難磨練才會化為值得存在的強者。也唯有當人人都變成可以自己捍衛自己權益的戰士,社會才不用浪費資源去處理各種不公義的發生。」

  「那是錯的。」

  可隱終於忍不住,低聲如此那麼斷言。他身邊的座位上,一位名叫莫覓晏的女生被身邊突發的言語嚇了一跳,他大大的眼睛看向自顧自地繼續說話的可隱。

  覓晏是班上少數比可隱矮小的人,他一頭短髮的部分綁起,露出了纖細後頸,沒有綁起的髮尾平整的剪齊,如圓鏡的雙眼周圍,一部份的瀏海拉到左側,在削瘦的臉頰與耳朵下加入一股纖細的辮子。

  「就算有時候苦難確實可能碰巧迸出益處,但最終還是應該將苦難視為壞事,因為那是所有價值判斷的基礎。」可隱慢慢對著台上沒有注意到他的同學與老師說:「唯有把苦難視為應該去避免的壞事,任何關於應該或不應該的討論才得以存在,不然那些探討都撐不起來、都會是虛幻的廢話。」

  說到這裡,可隱稍微閉眼思考了一下,然後決定放大音量打斷台上的爭執,讓那位同學及老師聽到自己說話。但他的語氣仍溫和,只是難免顯得有些興奮:

  「如果把苦難定義成好事,人就會沒有理由拒絕或維護任何的論點──就連『把苦難定義為好事』這個論點都沒有被維護的理由。因為就算那是真的──也就是『缺乏苦難真的會帶來人性的糜爛、並且會衍生更多痛苦』──那些痛苦也該被當作好事啊。

  反過來說,如果『把苦難視為好事』這種觀念不會帶來痛苦,那依照那種理念過活顯然也得不到好處。

  所以『將苦難定義為好事』是為一個沒理由遵循的悖論,是句屁話。

  在生命遭受苦難,變得虛弱而渴求受到善待時,去認定那般對平靜與憐憫的渴望是一種過錯,應當繼續加重殘害來激勵那個生命奮起強壯,那是一種殘忍而且自我矛盾的舉動。

  若是苦難必然帶來奮鬥成長與強壯,歷史上為何如此多的生命在折磨中崩潰,那些生命的失能與死亡為何會發生?難道那些都是它們太弱所以活該嗎?」

  不知道是否是想威嚇可隱,那個同學有些戲謔地嘆了一口氣,說著可隱的話是他「聽也聽不懂的詭辯」並走下講台走近可隱的座位。不悅的老師在此時想趁機離開教室,卻一出去就被好幾隻扔過來的蜥蜴打回室內。

  那是因為剛才台上師生的吵鬧引起了外頭路過的其他同學注意,他們於是立刻鎖定此處,調度庫存的蜥蜴緊急展開奇襲,被蜥蜴打中後的老師與那些學生展開激烈爭執。

  而教室內,來到可隱眼前的那個同學轉頭看了一下外頭的大戰後就將目光移回到可隱身上,深深吸了一口氣後,他用明顯夾藏著些輕蔑的語氣反駁:

  「你有你的道德觀,那很好。但我也有我的言論自由,你不應該試圖改變我。」

  「沒錯。」可隱認同:「我常跟人說『這個應該如何』、『那個不應該是如何』……。但其實那是不對的,我只能決定自己應該怎麼做,而不該去指導別人,但我想做的其實是提醒大家『什麼樣的選擇是會造成某某苦難』的,然後,我會去尊重大家在知道後做出的決定。也就是相信人的自由意志──儘管自由意志可能也是屁話。

  要是,你的自由意志就是選擇把苦難當成好事的話,除非你做出什麼影響到別人的行為,不然我也不能做什麼來愈先阻礙你,我只是想提一下那種想法的荒謬性。是的,有時我們會因為苦難而成長、得到某些意外的好處……但苦難到處都是,不要刻意去對別人製造它,那跟自然發生的壞事是不樣的,那是一種對他者的貶低。」

  「好喔。相信溫柔、提倡道德,這種觀念早就已經被各種文化主打不知多久了。但人與人之間的暴力、威權的壓迫並沒有任何一個瞬間因為那樣消失過。你能不能理解這件事情的意思?」

  那個同學在可隱面前蹲下,用仰望的姿態看著可隱,實際上卻是在表現自信,宣示自身氣勢絲毫不會因為身體高度的差異就屈居弱勢。並且,他顯然對自己抱持的觀點有過相當深入的思考,論述時沒有停頓或結巴:

  「……那是因為暴力就是人的本性,你只能順應人性、承認自己歸屬於大自然、投身物競天擇。

  期待世界大同、和平共榮那些都是太天真、想控制自然的理想,是小孩跟已開發國家的左膠才做的夢。你看看國家與國家間的局勢就知道了。不去讓自己茁壯變強,而是期待別人來為你發聲助陣、承擔鬥爭,那是很自私且不負責任的態度,注定是要失敗的。而信奉博愛去無條件幫助人的那些人,最後也都被競爭掉了。」

  可隱的腦袋頃刻之間就找出對方言論的疑惑之處:「人類就是在大自然中演化出來的生物,所以我們所有的選擇其實也都是屬於自然。區分人為與自然是一種簡化的說法,那只是想很快地表達說:人類在所有可以選擇的選項裡面,採取比較不會造成自然、造成其他生命傷害的決定不是比較好嗎?至少那樣我們在評價自己的時候,才比較不會失望吧。」

  那個同學繼續與可隱相辯:「不對,不懂滿足那些道德仁義同理心要承擔多少代價的人,才會膠到想以那些價值為先而放掉去穩固、發展自身的力量。換句話說,只有那些早就已經過得很爽的人,才會想談同理心、社會正義之類的,因為他們感覺到自身擁有的資源與力量承受的起為別人付出所消耗掉的份量。

  而且其實很多提倡那些進步價值的人,自己也早就透過一堆違反那些理念的手段讓自己變強了,他一直強調博愛溫柔,只是想占據那個強大的領導者地位,以免別人變強來搶奪而已。

  說難聽點,所謂『弱勢族群想要對抗壓迫』其實並不是在反抗暴力,只是在『爭奪行使暴的權力』才對。如果他們成功了,我也心甘情願向他們臣服。前提是,那些族群要靠自己變得足夠把我壓倒。」

  接著,他為自己的觀點做結如是:「無論一個強權對我們做了什麼,當我們在依靠強權的施捨才能活下去的時候,我們就沒道理去要求強權自省,直到我們成為更強的強權才可以。那個道理不只是對我們,對於任何族群,也都是一樣的。你要靠別人接濟的時候,就沒有立場對別人的道德水準靠夭。」

  可隱於是問:「那為什麼你會支持對著要學生停止抗議的老師丟蜥蜴?這不是對權力的一種抵抗嗎?」

  那個同學看向窗外翻滾於空中的蜥蜴們,停了一下後大聲呼喊:「我們在證明自己比較強啊!」

  班上一些同學聽到這裡,變開始鼓掌表示感動、佩服、終於把可隱與他所代表的SJW給辯倒了。

  一旁的覓晏則顯得很難受,他插入兩人的對話:

  「可是,在我看到有人毫不在意地去選擇去傷害別人的時候,還是會很難過。

  我很悲傷。當我到人稍微多一些的地方去看,就看到都是令人難過的事情。」

  當覓晏說話時,老師還在外頭試圖壓制抓住的學生,而生死不知、生不如死的蜥蜴在空中呼嘯來去,不斷落在在那些人們身邊光滑堅硬的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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