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棲息地的失去與殘留〉1‧被圍困的泥盆紀




  1‧被圍困的泥盆紀

  在幽黑的樓梯盡頭,早晨的陰天也顯明亮耀眼,細碎的葉片透過枝幹散佈遮擋雲層,在氣流中被拉扯著,就在曾被漆成藍色而如今滿是剝落與鏽蝕的走廊欄杆外。那些覆滿天空的葉片在風的擾動下如星辰閃爍,附生的藤蔓與葉片隨喬木擺盪。樹影之前,兩個嬌小少女的身影從那片光亮照來的樓梯頂端向下走來,其中一人身上背著幾個滿載的大小背包。他們合力搬動著一個長一公尺多的巨大岩塊,小心地踏足下行。

  變形錯動的影子分割前方盡頭牆壁曬著的灰白殘光,是兩人邊緣清晰的的形貌從無數葉片掃動著的投映間穿過。當兩人小心控制重心,走向那片位於樓梯底部的灰白牆面時,他們手中的岩塊上頭,是一隻脊椎動物自側上方壓扁、卻仍近乎完整相連的遺骸鑄形,覆蓋著一身的鱗片陣列,自岩石表面凸顯而出。

  較矮且負重較多的那位少女,是一位名叫莫覓晏的高中生,他是就讀於持疚高中二年級的短髮少女,頭髮零散覆蓋的纖細脖頸被堅硬的衣領與相連的柔軟布料圍繞,那是他所就讀的持疚高中所制定的、像是加了斗篷帽的襯衫一樣的制服。他揹著學校的單肩書包與私人的雙肩登山包,手肘上還掛著一個裝滿書籍與皺掉紙張的大布袋。

  他終究在快要將樓梯走完時失足滑倒,與脫手的巨岩重重摔落樓梯底端的水泥地。他眼眶側邊著地,起身時留下帶著班塊與滲血的深色痕跡。失去了手中岩塊的另外一位女生馬上跳躍兩步落到覓晏身邊,卻又焦躁地看向身後來時的方向,暫時避過迫切需要自身出面的情境──那時,他的大腦中有不得不處理的思緒,他急著想將那些思緒給處理完才能允許自己去幫助覓晏。然而覓晏在那之前就已經起身,並且也沒責怪他的延遲,只是急忙先在意那一同摔在他身邊的岩塊,然後在惶然中慶幸好在沒有明顯的損傷,自己頭上的痕跡則就隨便抹抹了事。

  從樓梯方向拐彎的平台站起,覓晏用笑容告訴感到羞恥的同伴不要再去苦惱剛才自己的行為。嵌著生物骨骼輪廓的岩塊就先留在地上,覓晏決定先休息片刻,他大口吞下攜帶在手提袋的飲料,但在注意到身邊的另一位少女沒有東西可喝的時候,尷尬地停止了飲用,這一次換他對自己的行為感到了在意,那份在意是從他的外表難以察覺的狂亂絕望與暴躁。覓晏是一個脆弱的人,容易感到身心的痛楚,他對加諸痛苦於自身的對象懷抱憤恨,反過來也對自身可能加諸痛楚於他人的情境非常嚴格地審視,但他卻不斷地發生自我控制的失敗。出於糊塗、或難以抑制的自私將受苦的情境或風險造成在他人身上。他不斷意識到自身難以動搖的笨拙讓自己成為殘酷外境的一部份,混亂躁動的情緒由此而生。

  聽覓晏說話的那個女生比覓晏要高一些,也如覓晏留著不超過後腦太多的短髮,臉頰邊與耳後的髮絲束了起來,瀏海剪的有些粗暴但卻意外好看。從制服可以看出他與覓晏並不是同校的學生。名為黃傾幻的這名少女,年紀比覓晏小,仍在就讀國中,也就是此刻兩人所在的校園「南地國中」。

  「南地」的意思是「南方飛地」,意指在這個名叫「持疚鎮」的行政區在南方遙遠處不相連的管轄地帶,有明顯的主權彰顯意識在這個名稱中,因為當地有不少聲音基於歷史與文化因素希望能與這個鎮劃清界線,成為獨立的行政區域。

  在兩人的身旁有個方形開口,是一間位於兩層樓樓梯間的廁所,其內裝灰白色調,乾燥的壁面滿是蛛絲與塵埃,在直接面向門口的盡頭處,接近天花板高度的牆上開了一個正房形小窗,光線能從那裏照來,使廁所內的光影比樓梯轉角的廁所入口處還要清晰。窗框中空洞敞開,連紗窗都沒有關上,窗戶週沿停了些在過去的夜間趨光而來停留至今的大小蛾類,圍繞著那片直通外側的光景。被侷限在小小框格中低調變動的那幅景象,一樣是搖曳的枝葉在忽強忽弱的氣流運行中不規則地波動又靜息。廁所入口外頭的兩人轉頭,注意到了那些植物的默默崢嶸、那些被人造結構所圍困的自然界殘光。

  自侷限的視野中看見廣闊的景象,或者用延伸的廣角細看微小的對象。那樣的影像以突兀的概念對比拉扯出了吸引人的認知張力。兩人因此一時只留心於注視那塊被切割的遠方,而忽視了周遭的時空。

  他們腳邊黑暗的水泥地面上,那隻在灰褐色的岩塊中以有點轉向側面的背部顯露出的生物,其頭顱形狀呈拉長的等腰三角形,兩個比例相當小的眼眶在接近對稱端點的地方彼此靠近。那碎裂的板狀骨片構成的頭部後方,其拉長的軀幹披覆鱗甲,側邊連接著扇形延伸結構,那是以骨骼血肉支柱為基礎的鰭。

  那是一隻潘氏魚(Panderichthys)的骨骼結構,該物種生存於約三億八千萬年前、被稱為「泥盆紀(Devonian)」的時代。覓晏向傾幻介紹這種有點像兩棲類的魚。雖然看起來與今天河川海洋中的魚類有著相似的輪廓,但比起現代多數的魚類,潘氏魚其實更接近包括了人類在內的陸生脊椎動物。

  硬骨魚類有兩大分支,潘氏魚與陸生脊椎動物屬於「肉鰭魚類(Sarcopterygii)」支系,牠們的肢體由從與身軀連繫的骨骼與肌肉作為基幹。這些結構在一些肉鰭魚的成員身上演變成了在陸地活動的手腳,牠們成為今日所有陸生脊椎動物──從蜥蜴到猩猩的祖先。而如今大多數被稱為魚類的生物則屬於「輻鰭魚類(Actinopterygii)」支系,他們的鰭只有基部有骨骼,其餘部分則是以鰭條構成。

  少數還保有魚類型態的肉鰭魚,在今日僅剩六種肺魚跟三種腔棘魚了。潘氏魚可說是人類所在的肉鰭魚支系的大前輩。

  覓晏回過神,以跪姿低下身子,看向結構細緻、接近完整連結的潘氏魚遺骸形體,對幫助他搬動岩塊到這裡的傾幻說道,這般古代生物的遺存,是一種被圍困的生態展現。

  「這整顆星球曾經完全處於遠古的生態之中,各種當時的生境曾經延續相連。但在歲月至今的侵蝕與變質之後,還倖存的殘跡被現代的容貌分割成碎塊,彼此隔絕……這塊石頭中的生物就是其中一者。」

  「這可以算是一種『過渡物種』吧,位在魚類到兩棲類中間階段的生物。」傾幻問。

  「從宏觀角度來看,牠確實可能算保留了魚類開始適應陸地生態的時候出現的身體外型。」覓晏解釋,看著潘氏魚的眼神中滿懷溫柔:「可是在牠存在的當下,牠就是自身物種的完成狀態,不是其它物種的未完成體。牠就是一個獨立、完整的生物。」

  他強調,深邃時間的那頭,那些鰭與兩棲類肢體相似的肉鰭魚類,或者肢體與鰭相似、長了鱗片的古代兩棲類會使他如此著迷,是因為在眾多陸生生物已經高度特化、適應了陸地環境的現代,保留了那些「古早特徵」的生物,其實相對少見,僅有肺魚、腔棘魚和蠑螈維持著相對接近那些物種的型態。

  會讓舊型態的存在規模被限縮的原因,或許是在更能適應環境的新特徵在演化史上出現後,其後代便因為新特徵對生存繁殖的成功,而大量衍生出各種不同類型的後裔,進駐各種生態棲位,將保留較為舊式特徵的生物取代。此時,古舊的型態便成為過往時代的殘餘。

  可是,儘管當代的肺魚等生物保留著一些古生代祖先的型態,在與萬物眾生的一同經歷的數億年演進中也不可能全然無變化,變化仍然發生,只是人類較為難以察覺。牠們不是「活化石」。在任何一個當代,都沒有任何活著的生物是所謂「古老的物種」,只有「古老的特徵」可能存在著。

  對於那些生物的古老特徵所具有的「將自然歷史的片段留存至今」的性質,常幻想著往昔生態的覓晏非常地執迷。那些已經在當代生態系中式微、宛若地球無人得見的歷史所殘留之紀錄的生物型態使他產生一種念舊情緒,儘管那所謂的「舊日時光」古老到他與任何人類都不曾親自身處過。

  「你怎麼會有這具化石?」

  「一個同學送我的。我收下的時候也沒有意識到這麼快就要搬出這裡的宿舍……」造成了幫忙自己搬家的傾幻困擾,覓晏為難尷尬,卻本能地笑了起來想緩和氣氛(他對自己的這種本能很厭惡):「不過,其實這隻潘氏魚並不是真正的化石,而是嵌到岩石中的人造複製品……這具複製骨架的主要學術價值,在它雕刻所使用的岩石,那是真正的泥盆紀沉積岩,而且在裡面另外有真正的生物化石,就在潘氏魚複製品的下方。線索在這裡。」

  他讓傾幻細看潘氏魚骨骼的胸帶,即牠骨骼規律排列的胸鰭連結身體之處,在其肋骨底下的石縫中有零散且些微反光的蛋白石痕跡,明顯與圍岩和人造骨骼的質地不同,但其實也僅止於此,看不出生物的型態。

  「雖然不是很清楚是什麼生物,要看清楚得先把潘氏魚的複製品分離出來。」

  「你怎麼看出來那是生物的?」

  「我看不出來……是製作這個複製品的人跟我說的。」自嘲的覓晏繼續苦笑著說:「他製作這具化石骨架的時候是先把骨骼的輪廓挖出來,再裝入要做為潘氏魚骨頭的部分。他說在挖開的時候底下看到了像是蝌蚪或小魚的化石痕跡,還不只一隻。但是當時複製品的出貨日期逼得很緊,他只得先把複製的潘氏魚做好賣出去,事後才來找到取得這具複製品的我說這件事情,因為他認為如果真的是古生代幼體兩棲類的化石,應該是很珍貴的。」

  他接著強調:「雖然我很喜歡古生物,但我不收藏化石,我原本也是以為這具是人造複製品才收的。但既然裡面有真實的生物化石在,還可能是不太常見的化石,所以我想趁著這次搬家把它送給博物館,那個製作者也同意這個做法。」

  骨骼化石展現了生物型態之美,但即使是真實的化石,單純欣賞生物型態其實與欣賞人造藝術品的觀點沒有差太多,覓晏更加著迷的是它所蘊含的、觀與往昔時日的知識,那些知識促使人類意會到難以意會的的宏大時空,就像在現生生物身上仍然傳承的古老特徵一般,覓晏對那所帶來的頓悟感受沉醉。而那些知識要具有學術能力的專家才能被揭示,他還不是那樣的人。

  「這樣將化石從地層中獨立出來觀察的時候,我主要感受到的是生物本身的型態美感,卻不太容易體悟到時間的跨度,也就是抽象的意義、學術意義的美。我猜那是因為化石在形成與清修的過程中,失去了太多能反映出時間跨度的細節的關係──化石反而像是變成了現代時空的一部份了。倒是在看著現生生物的時候,從數十億年的演化史在他們身上留下的細緻型態與演變痕跡,比較會給我那樣的超脫感觸。我想化石呈現出最強烈的詩意的時候,其實是在發掘化石的當場,與化石所處的環境一同觀察的時候。」覓晏一邊笑了起來,吐槽自己道:「不過如果都把化石留在原地不採集,就又沒辦法確切地接觸到古生物的型態美感還有隱含的知識就是啦!」

  對覓晏而言,化石與礦物的吸引力不在其本身的具體存在,而是其背後揭示的抽象知識意義,那個意義是以學術方法所確認的,因此客觀存在,但又恢宏的只能用悟性去體驗:有什麼樣的生態曾經存在、什麼樣的自然機制或生態事件曾經發生。

  透過科學方法認識到時間之久遠與自然的演變所觸發的直觀感受,對他而言是遠遠深刻過直接觀察化石本身的型態美。因此他偏好清修不完全的化石,且更喜歡位於發掘處原地未被分離的化石。清修完全、脫離自然環境的化石在覓晏眼中沒有當代生境襯托出其古舊,雖然仍有生命之美感,但在他的認知中已經比較偏向人工藝術品的範疇,是他較無興趣的,並且他認為與複製品的差異其實並不特別大。因此他並沒有想要收藏化石本身,而是希望將那些自然史的直接紀錄交由學者,使其背後隱含的時間與知識得以被闡發。

  「就像人聽不到超音波一樣,人類的認知能力很難去體會那麼長的時間。當然四億年作為一個數字來運算並不難,但要具體去感受那有多久,至少對我而言,就需要非常努力的思考,同時動用理性與直覺,才能勉強領略到那種宏大的跨度究竟多大。那種感受相當迷人,我覺得可以說是一種詩意。

  古生物學讓我感受到『時間本身』,人的感官能直觀地感受到當下所存在的空間中的刺激,但『時間』不是直觀的,而是產生自認知活動之中。當非直觀的刺激以直觀的方式體驗到時,會產生的開悟、解脫、敬畏感受非常的讓人快樂。我終於能不被困在『現在』裡面了,我終於能好好感受『現在』,而不是老被『現在』的容易變動給脅迫必須去幹嘛幹嘛了……」

  而古生物學還有另外的面向吸引著覓晏,他繼續說:

  「古生物學研究是一種無限追求資訊的歷程。無論古生物遺骸或古代環境遺跡保存得再怎麼好,仍然會有永遠失去的資訊。無論我們再怎麼蒐集資料、努力分析,還是不可能得知過往地球上生命的一切,永遠都不可能──儘管有限的真相確實曾經存在於數百萬、數千萬或數億、數十億年前。這種『存在於有限中的無限』,對我而言就是這個學門如此有趣的原因。

  時間徹底毀去了某些人類不曾得見、也不可回溯的遠古時空的訊息,所以對那些昔日光景的探索永遠會抱持某種程度的缺漏,探索不會結束。所以,對於恐懼『結束』的人來說,古生物學與地質學的殘缺提供了確保過程永遠持續的安全感。」

  覓晏就透過被那樣的安全感所擁抱而得到了堅韌的心智。儘管那樣的堅韌仍然無法使他生活中完全免於痛苦,因為無數的外在力量將他從心智中得以遁逃的幻想遠古扯回當下,要他面對傷痛與自身幻想的虛幻性。那些外在力量,其中特別嚴重的一者,便是其它有意識的對象與自身的互動。

  沉默思忖片刻後,覓晏就這點進行解釋,一樣,因為自我揭露的難堪而伴隨著傻笑:「不被理解或許痛苦,但被理解的可能性也是很可怕的。

  生命個體都困於自身的感受與經驗中,生命個體是有排他性、攻擊性的,所以其它有生命的對象都讓我不安。我需要孤立性。唯有非生命、不會有感受、或至少難以交流感受的存在能使我感到安逸。潘氏魚已經離去數億年了,有些關於牠的知識已經永遠失去,再也追尋不得。我所碰觸、依賴的甚至只是保留了牠骨骼型態的礦物,不對,是模仿那些礦物型態的人工複製品。

  那樣的心理需求或許是宗教神話被建構的原因,但我不需要去投靠那種建構,我不要依賴沉溺於神秘性、放棄求知與探索──像那樣輕易的認定一件事物是『無法得知』的,就會找不到『真正無法得知』的事物,反而讓一切被扭曲成某種『已知』。依賴未知、神祕,然後小心用幻想和自我說服去嘗試維護它們,只會看見自身幻想中能夠溝通的同類而已。當一個人說某件事情是『無法確切理解的神明旨意』的時候,他其實沒有真正看見未知,只是自以為理解了事物運行的奧秘而已。」

  比如,覓晏說,若是他把這具化石神格化,視為一位神祇來膜拜依戀,那樣建構出來的神靈卻也是基於自己心中某種能夠理解、能夠想像的對象設定出來的,而那些想像就源於其他真實存在的可交流對象,因此也隱隱留存了來自那裏的恐怖。真正的「它者」是石塊與化石生物自身,那些用與人類的意識不同的方式運行、建構起的存在,不受人類意志的規束也沒不偏愛或憎恨任何的人類意志。經過確切的研究、描述,後者才能被覺察。

  「以客觀的角度去探究、理解那些神秘,找到真實、承認真實,才能找到真正不能相溝通的異質性,並且讓自己的心智投入、傾慕於那樣的異質性。不斷的探查、分析所有研究得到的結果,直到無法得到任何結果時,我所面對的就真正是不會回應我、所以也不會傷害我的靜默黑洞,那個黑洞就是我想依賴的對象。是間接的陪伴、隔絕的接觸。

  不斷去檢驗真實、增加真正的知識,最後承認自己的無力,才能找到真正的異己者。那裡才是我能安心休息的地方。」

  覓晏不是因為感知幻想而得到沉靜,而是因為感知到幻想的有限性而得以殘喘。那可說是一種心理上的「趨觸性」,宛若某些動物喜歡讓身體盡量位於某個夾角中,來讓接觸外界的面積最大化。

  自己的思緒與經驗和其他個體是有隔絕性的,沒有誰能直接體會其他個體的內在,儘管那使他無法與其它生命真正直接地交流,卻也因而得以受這樣的孤立性質而得到掩蔽、保護。只有對有所隔絕的對象,才能寄託完整的自我,而不用擔心傷害在彼此任一者身上發生──就是因為那些存在沒有辦法理解並回應自身的傾訴,才得以在沒有意識的情況下背負起真實的思緒。

  即使真心想透過言語傳遞真實,生命個體間也得透過不斷修飾的既有經驗與代表那些經驗的符號來試圖勾勒出真相,但經驗與符號其實與真實是脫節的,是一種廣義的謊言,所以透過經驗與符號傳遞真實,就像期望藉著謊言堆砌出真切一般。和是否想說謊無關,語言的交流其實都是都是借用謊言在進行的,那麼確認並承認謊言的存在與極限,可能就是傳遞誠實的起點。

  「當然,雖然我對於那些有可能理解彼此的人類滿懷畏懼,但我也不會想說『啊,要是能活在沒有人類存在的泥盆紀就好了』,那個時代有那個時代的苦難。我不是想要躲到過去,也不想寄望於未來,現在對我來說則是糟糕至極。真正能讓我安身的地方,是不存在的、幻想的時空,我可以在承認那裏不存在的情況下享受那裏,或者說那是我最能享受那裏的方式,而這隻潘氏魚已經在那裏了,因為他儘管曾經確實存在,但牠所存在的時空無可避免地需要以某種程度的幻想去完成,太多的資訊已經在三億八千萬年的變動中毀去,再也不可能得知。然而牠又不是純粹幻想的產物,牠真實且公正地存在、能確實作為我在心智上傾注思緒的客觀依靠,而不單純只是我在依賴於自己或某人的想法。古生物是對我而言『無限遙遠且確切、公正的生命』,是唯一可以讓我沉靜的去處。」

  如果生命具有不穩定性與個體層級的排他性,也許只有無生之物才能完全接納一個生命──當生物從有機體變成化石的時候,就成為了那樣的存在。而即便不是無生之物,與無法互相交流的生命間必然的沉默,也能讓人從對彼此探查的惶然中超脫。因為距離所有人都太過遙遠,因而無法背叛任何人或被任何人奪走。

  「越是能交流資訊的對象越是危險,因為一個存在越是能與我交流、能傷害我的方式也就越多……並且也越可能會有傷害我的動機,反過來說,也越是可能被我所傷害,而我一直覺得造成其他生命的苦難,是一種糟糕恐怖的事情。

  所以,我不要去對能夠相互理解的生命坦露、寄托自身,就算要,也不要是對與自己相同的物種──就是人類啦。怎麼說……儘管一片棲息地可能由無數生命構成,但卻是因為本身因為沒有意志,所以才能成為無數生命的庇護。」

  他曾經不斷渴求安身之地,卻不知該處何在,如今他承認那個地方根本不存在於自己的想像以外的地方。他沒有因而幻滅,而是得到了解脫。因為那個無法窮盡釐清的地方之所以能拯救他,就是因為那裡被圍困在現實之中,受客觀世界的規束,因此而沒有人類意志的銳利。依賴那樣的環境與存在,或許可以處理痛苦的感受,卻不可能讓自己停止感受來自身體存在之現實的痛苦,因為否定了作為痛苦根源的現實、解放了圍困,就會使自身飄盪無依。

  那些生存於往昔的生物被時間所磨耗,一些曾經存在的形貌不可挽回的徹底遺失了。覓晏在思索那些生物與其殘跡的過程中體悟到時間本身的恢弘,感受到心智的拉伸擴展,緩解了因為此刻萬物的不斷失去而造成的難受。

  然而,浩瀚的沉積岩廣布這顆行星,地質作用將持續讓曾經掩埋之物自掩蓋中突破封閉、顯露而出,因此又讓人無法確知何時會在哪裡發掘到什麼線索。所以古生物學容納了對這些生命無窮盡的探究,不需去面對一切終於竭盡的空虛,覓晏因而得以從那樣的空虛中解脫。

  古生物與古生態是「確實存在」的「異己者」,它們不被任何人獨佔、也因為早已死亡而不再與外界有所互動,讓覓晏不用面對那些令他所恐懼、擔憂會在互相交流中衍生苦難的其他心智(尤其是可以用語言做相對直接溝通的其它人類)。潘氏魚的化石是潘氏魚的複製品,而化石的複製品則是複製的複製品。那具石膏複製模型完全接納了覓晏,使他在持續悲痛的困境中得以掙扎,不適得以被撫慰。關鍵的面相是,那是來自自然外境的撫慰,而不是令他感到焦慮的人類意志。

  覓晏似乎只會對無法、或相對無法進行交流的對象產生情感,一個對象若越是與他能理解彼此的思緒,他就越感到恐懼。他對此有深切自覺。

  「所以隨著我們這樣交談越多,我會越來越害怕你也說不定。」覓晏故作輕鬆,邊對傾幻如此坦白。

  然後他補充說道,製作化石的科學藝術家不久前在戶外考察活動中遇上山崩事件受了重傷,現在正在醫院治療。

  那具潘氏魚複製品所使用的泥盆紀母岩是從國外進口的廉價沙土中被夾帶來的,原本要被用來填入一個因隕石撞擊產生的大坑,就在他讀的高中附近。但因為回填後仍有剩便被賣給了那位藝術家使用。而那個撞擊坑周遭的區域因為隕石引發的崩塌,產生了一片更新世(Pleistocene)植物化石豐富的露頭,在回填後仍有少數區域沒有被掩蓋,藝術家就是為了取材而到當地尋找化石時遇到山崩的。

  覓晏突然提及,自己竟也在每一次感受到,經歷了悠遠時間的化石被毫不在乎破壞掉而失去之可惜時,對那樣「不可逆的遺憾」感到一種難以克制的耽溺,比如那些在隕石坑回填前,來不及搶救而因整地被摧毀的古代生物遺痕。

  同樣的,那是因為當某個終究將發生的情狀一旦發生後,自己就不用再為了『把握該情境發生前的暫時狀態』而不得不去計劃自己的行為了(比如『自己必須在化石被毀壞前去趕緊朝聖才行』)。而『不可逆』的特質也讓自己省去了猶豫是否要付出努力去逆轉狀態的苦惱、以及之後近一步去執行的勞累(比如若地層被毀滅的不可修復,自己就全無需要去努力爭取將其復原。)。

  「不過,這隻潘氏魚要怎麼搬到自然科學館去呢?」傾幻問:「你的電動車很難載這麼重的東西吧,載得動也很危險。現在學校又在趕人,不太可能放在這裡等宅配來運。」

  「對啊……可能要找人幫忙。」覓晏有些為難的拿出手機,撥通了電話,許久之後,他請求電話那頭,自己少有的朋友幫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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