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渴望傷殘的小寧看見了魚石螈與池中淡水魚〉5‧

  5‧

  這所學校「持疚高中」在二次大戰時是日軍的基地。在終戰前最後的時期,基地周邊的山體被挖出坑室,成為穹窖。而在能用的武器、儀器都已不在的西元二零一零年代,這些山體內部的空腔多數皆被持疚高中校方閒置。

  不過,其中一個空間,現在正放著在日本時代被運來台灣,一度被遺棄山林,現在又被搬回的格陵蘭岩石。並且,它們處於傾斜之中,因為地層在數十年間的變動推擠山體,使其內部空間的一側提升,一側下沉,

  空間低矮的穹窖內無燈,柔暗的陽光自牆上的武器發射口外那樹梢枝葉處照來。室內四散著一個又一個約半個人高的岩塊,上頭有與其一同被搬來的各種生物:羽狀複葉或單葉、分裂或不分裂的蕨類葉片在覆滿地衣、藻類、苔蘚的表面上垂下或揚起,原本棲居岩縫中的石龍子則扭動身軀,在庇護的陰影間迅速遊走。

  而惜青的背影謹慎調整步伐,穿梭於區隔出通道的岩石陣間,在他的腳旁,較小的石塊眾多,雜亂堆積。他急切地在找尋著生物化石,卻沒能尋得,不過,他不是在找那隻曾與這些岩塊相伴的魚石螈。

  一時失去了繼續搜索的力氣,惜青走到發射口邊俯瞰,在他前方開展而出的景象,是巨大楠木繁複交錯的寬闊葉片,從其縫隙間,又可見在約三層樓深處的坡地之下,那幾棵巨木著根於植叢間的區域附近,那一件魚石螈化石就浸在清澈淺水之中,其頭部在水面下仍可得見,後肢和尾部則在風中。

  那隻在約三億六千萬年前死亡,留下礦物化形體的有腳肉鰭魚,嵌著牠的石塊此刻已經遠去。

  同時,在那個穹窖之外的鄰近處,綻馨蹲在龜裂的林間水泥路上,大哭著。他與願憑、小寧以及一位校方人員所在的地方,就是載運化石的小貨車與機車相撞,繼而使化石摔落之處。

  努力壓下情緒的綻馨,顫抖地說著,颱風正在接近,而化石掉在那麼難取回的地方,大概會被水淹沒,就此找不回來了。說著,他又哭號起來,一旁的願憑也不停流著淚。

  依然平靜的小寧看著兩人,有些感到尷尬,隱隱不安地急促思索著應對的方法。

  和他們解釋了情況的校方人員則對崩潰的綻馨感到不耐,賤斥道,就算現在馬上把化石搬回來,他這種狀況也沒辦法研究啦!綻馨苦笑著認同,卻還是停不下哭泣。

  小寧再一次親歷「早在預料中的殘忍」,因而無奈至失神,卻被硬是擾動,拉去當了伙伴。

  「你也覺得他們太誇張了對吧?」那個校方人員用看「自己人」的默契神情問他。

  虛脫的綻馨喘著,沒有轉過頭的心力。願憑則忍不住看向小寧,卻隨即又因想起了之前對他的認識而迴避了,但在那幾秒的注視中,他在小寧恍惚的臉上看見了幽微的恐懼。

  片刻的停滯後,沒有理會那個校方人員的小寧直接向綻馨與願憑道歉:

  「對不起,我沒能像你們一樣悲傷。」

  他那麼說,語氣平靜,校方人員則用看誇張事物的嘲弄表情看著他。願憑對那種態度很熟悉,是覺得他人沒有和自己一起殘忍便是軟弱幼稚,而感到可笑的一種貶低。校方人員輕蔑地笑了一聲後走掉了。

  綻馨持續受悲痛所創傷,抽泣著而無力安慰小寧,但他輕輕牽住了小寧的手,也牽住了願憑。小寧便知道了他的意思。

  「我們去找惜青吧。」綻馨這麼說。

  在穹窖中,惜青疲累卻又不甘就此休息,他單膝跪在岩塊和牆角的夾縫中,頭靠著牆壁喘著,望著一旁發射口外的方向。那一方向的牆下因為穹窖的傾斜而積了一層水,延伸到惜青的腳邊。

  那些發射口彼此並排,但其中兩個比另一個要更向山體外側突出,好像一個封閉的陽台被拆了窗戶的玻璃。而在射口外頭,山林因氣流而形貌錯動,那些氣流也吹進了穹窖之中,颳過惜青身上的焦躁,並讓長著大葉片的長枝枒不時從開口搖晃探入。

  射口前的地上,有相搭配的弧形彎曲凹坑,那是預留出讓加農砲開火時,砲身因後座力向地面反彈的空間,此刻也成了水池。池中反射出光影,顯現出從穹窖上方一處突然高起、直通上層塔狀結構的水泥頂部下走來的綻馨等人。那高起處所通向的,是一座反空降塔的第一層,那些樓層中,圓柱狀塔身之上開出的機槍射口有風灌進,風沉降,將他們的衣物和頭髮吹動。

  「你也用不著這麼著急,想臨時找到其他化石來給我。」

  綻馨還沒說完就又哭了起來,邊說他邊用手指背側扶住了惜青的上臂,讓他的頭癱軟地靠到自己的手肘上。

  「急著丟下你跑掉,結果來這裡也沒能找到其它可以安慰你的化石……我還以為至少能找到對側壓痕的殘餘……」惜青懊悔著,他用綻馨的手貼上自己脖子包紮好的傷口。

  綻馨頓時不再哭泣,雖然眼淚一時沒辦法收結,但他淺笑著輕觸過惜青的傷口,坐到地面上,讓他在自己的身上休息。

  「到頭來,我和多數人還是差不多,面對挫折就是那一類的反應,都耗盡心力去恐懼了卻還是沒辦法避免和別人一樣。」想了一下後,他又改口繼續自嘲:「不對,因為平時就已經恐懼緊繃到沒力氣了,面對非預期的不順利情況,我比多數人更脆弱吧。」

  他轉頭望向小寧:「其實我好羨慕你能那麼特別。」

  小寧愣了一下。此時的他站在離另外三人較遠的地方,因為他不希望麻木的自己無意間傷害了悲傷的人:他自認,若沒有足夠的「自己能確實改善情境」之可能性,就應該作為局外人遠離這般場合,以此作為唯一能做的幫忙。

  悄聲嘆了一口氣,小寧消沉地看向一旁的地面。他完全清楚綻馨不是諷刺他的意思,但是綻馨話中的「羨慕」一詞,仍使他痛苦,可說絕望。

  其實他不時受到嘲笑,但那不是因為他缺乏感受它者痛苦的能力,而是在他試圖去透過思辨去推測它者感受、避免殺傷它者時,那樣的「在乎」在一些人眼裡竟是軟弱可笑的。

  那不是因為他們和小寧一樣,也無法感受它者的痛苦,而是他們所在乎的只有自己與「自己人」的遭遇,其它對象的苦難,則是當作娛樂也無所謂。在一些例子,若是能無視它者的痛苦、將其當作娛樂,對他們還是一種優越的叛逆、強悍的表現。

  透過他們,小寧認知到自己的感受力異常或許其實也不算真的缺少了什麼,因為他所處於的所謂的良心缺失、反社會狀態,似乎也不必然會讓他在善待它者上不如別人……那些「社會化」的人。

  至少以人類而言,個體無法真的感受到自己以外的個體的痛苦,所謂「共感」其實是一種心理上的幻覺,小寧完全不具備這個幻覺,但這並不真的讓他與眾人的差距如許多人直觀所認為的遠,因為那種幻覺只涉及侷限對象的例子應該相當常見、或說才是常態。

  然而,儘管在竭力去顧慮它者時他受到嘲弄,不幸的外部事件發生時,他若是被發現平靜無感,卻又會被責難冷漠自私、不重視他人的難受。然後,他就被認定是沒有經歷過真的苦難,所以才體會不了他人的痛楚。所以當有人說自己是可以被羨慕的,小寧感到委屈。多少次了?自己所曾受的創傷疼痛要如何解釋呢?

  可是他認為此時的那般委屈是非理性的、因偏誤而產生的情緒,所以並不會因此去責難綻馨。尤其他知道,自己一向應當以理性運作的結論作為對待它者的依據。

  而這一次依然,他得出的結論如此:「是因為自己的肉身太過完好的關係。」並考慮著使身心同步的情境。

  穹窖是反空降塔的地下層,兩者相連的地方,現在被從反空降塔的機槍口沖入的大量土石舖成了一大片坡地,照入設施內的殘光使坡上得以生長稀疏的蕨葉和小草,有如封閉室內的荒野。在那難以站穩的斜坡上,出現了一名穿著持疚高中制服的少女,半滑半走著向小寧等人前來。

  那是覓晏,小寧的同班同學。曾在自然科大樓詢問小寧是否在山林間尋找劇組的他,現在看來怒意緊繃。

  「我要鎖這裡的門了,離開可以嗎?」

  不只是他對小寧之外的三人說話的語氣而已,光是他走過小寧身邊的背影,似乎就看得出侵略性。他在四人之間駐足,環顧他們的雙眼溢出不耐,最後他看到還沒起身的惜青與綻馨,停滯了片刻。

  「你們準備一下,我等一下回來就要鎖上這裡了,到時你們要爬砲口出去不安全。」看著地上兩人,覓晏的口氣平緩了一些。然後他轉身喚了正納悶著自己為何會在此處的小寧獨自和他離開一下。

  兩人向那片土石坡上頭的反空降塔內部爬去。覓晏向小寧解釋,學校會在住校生中募集自願者管理這些設備的門鎖,可以賺錢和操行成績,他就是因為打這份工而在此。

  他們來到了塔的中層,狹小的圓柱狀空間中,白晝也顯得黑暗,頂部迫使人無法站直,中央有一道連通上下層的金屬梯,梯子的一側支柱已經分離倒向一側,難以攀爬。厚水泥壁上開著數個環繞空間的機槍射口,透過同一層樓的不同開口望出去,竟既能看見樹木的冠層,又能看見灌木與中小型草本植物。

  覓晏和小寧面對彼此,各自靠著射口邊的牆坐下,小寧在樹冠層的一側,覓晏在林下層的一側。

  和底下的穹窖不一樣,這座塔並沒有傾斜,然而在這裡反而是外頭森林傾斜著。大樹的樹幹集體朝下坡一側偏斜,那是由近期的地體受壓造成。地體變動造成的坡面滑移使覓晏那一側的塔身被掩埋到接近他背對著的機槍口處,他所在的位置於是可以看見低矮的植物和地面的鬆動痕跡,小寧一側的塔身沒有被埋住,從射口看出去是約有兩層樓的樹梢高度。

  覓晏低身,向身後的開口外側窺視,仰起的視角中,山坡上的巨大樹木潮濕背光的樹幹承載著附生生物向此處壓來,在頭頂上拐彎,有如高架橋。不同型式的葉片交錯相疊,後頭天幕僅能得見零碎殘光。其之下,起伏劇烈的土壤仍大致維持著地表上植物的生長,在幾公尺外堆疊成壁的中下層植物群下,地面在右側猛然下切,那道懸崖是滑動土石的側緣,結構繁複的巨大蕨葉低垂,尖端向峭壁底處指去,而樹木的上部從崖下探出,延伸到鄰近射口的此處,和壓來的巨木相交會。

  現在的覓晏看來輕鬆些了。

  「這種塔叫『馬特洛塔』,是以前日本軍隊的防衛設施。因為有鑰匙,我其實常偷跑來這裡。我喜歡這種『可以看到壯闊景象的狹小空間』,覺得這樣的地方很有安全感。」覓晏看向小寧:「管那些石頭的老師有跟我說了,化石掉到坡地底下,還有來這裡的研究人員因為那樣在哭的事情。」

  小寧也看向自己這一側的射口外,層層枝葉的空隙中,視力夠好、又看得很仔細的話,就可以看到那一具魚石螈的化石。

  「學校面對那位研究者的態度我想必然是不友善的。」覓晏說道,他背對著身後的錯動林木樹頂,面色又顯沉重:「因為這是一間厭惡科學家、連帶也厭惡科學的學校,尤其是關於那些從格陵蘭被運來的石頭。但這是有歷史原因的,學校是出於曾受過的傷痛才會如此。」

  小寧又回頭望了一下身後遙遠的魚石螈,困惑地問覓晏:「這種事情為什麼要把我單獨找過來講?我猜你是希望我們體諒校方的不友善……那直接向受校方傷害的人解釋才是最快的吧。」

  「向剛才因為受到傷害而痛苦崩潰的人提傷害者的苦衷,要他體諒,我不覺得那是對的。等他們心情平復之後,由和他們比較熟的你轉達比較好。雖然也許他們根本不會在乎就是了。」

  「我在乎,我想他們也會在乎。」小寧很快的回話,他想起了自己的情況:「知道一件痛苦的事情曾經……或正在發生,本身就是對受苦者的一種尊重。」

  覓晏愣了一下,然後道出和那些格陵蘭岩石有關的不幸事件。

  「這裡在一九六零年要設立成學校時,就已經有在那些格陵蘭岩石中找到植物化石了。」

  那些是有著種子植物般的木質莖幹,但產出孢子而非種子的一類植物「前裸子植物(Progymnospermopsida)」。它們所留下的孢子、葉印和樹幹殘塊,在那些當時尚被保存於日軍倉庫的格陵蘭岩石樣本中,被最初的學校管理單位發現了。那些植物與魚石螈一同,生存於三億六千萬年前的泥盆紀時代末期,那名為「法門期(Famennian)」的子時期。

  在科學家接到聯絡前來檢視,並判別為前裸子植物之物種後,他們向校方提出那些原本預計丟棄的岩石樣本應被留存,以待有足夠資源後繼續探究。但在當時,科學家和學校雙方都無法提供存放岩石的空間,於是,他們在談判後作出協議:挖坑將岩石埋入地下以避免風化。那是古生物學者與考古學家在發掘現場會採取的一種策略。

  小寧與願憑初遇的那一處蓄水山溝、魚石螈化石如今摔入的狹長淺池,其實都是當時為掩埋格陵蘭岩塊所挖掘。然而如今日所見,這些坑渠沒有被覆蓋──其實根本不曾挖完。泥盆紀的肉鰭魚,最終還是被棄於林間。雨水積出池塘,現代的輻鰭魚來到,棲居那些於被留在森林中的坑溝內。

  由暴力衍生的不幸,就始於那些掩埋用坑的開挖,停工直至多年後的現在,傷痛與冤屈仍在,而魚石螈被迫承擔了責任,成為加害者的象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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