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渴望傷殘的小寧看見了魚石螈與池中淡水魚〉3‧

  3‧

  願憑演出的色情片營收非常好,業界為使他自願持續拍攝,私下串謀使願憑想藉著出演色情片達成的目標永遠無法達成。直到前幾個月,這個欺瞞的方針才被公開,願憑也才繼而知情。然而有許多人認為,是願憑在應徵時出於信任人而坦露自身的弱點、使謀算他的人有所方法,因此是活該被騙,並進一步嘲笑他。

  在教室和惜青與小寧共處的當下,願憑也必須再拍完兩部作品才能離職。對此,他害羞地小聲自嘲,期待剩下兩部片的工作能幫助他決定是否要把「信任不熟悉的人」當成錯誤的事。

  其實他在這般自嘲時是很傷心的,傷心使他的自嘲一下就散去,但他並非是因回顧自身遭設計的經歷而傷心,而是不忍於惜青大致鎮定地說話之時,眼淚卻也湧出不止。

  願憑在拍攝色情片時,其實處於被欺騙的處境之中,瞭解到此事使惜青一下子就因感受到自身的羞恥而困陷其中。他意識到了,自己:「每一次寄托於你、被你救贖的同時,都在加害於你……」

  惜青的痛苦令願憑也難受而流起淚來,但他還是努力笑著告訴惜青,若他會因為自己演出的色情片而感到有所寄託、受到救贖,那除了性慾的紓解外,也應該是因為自己坦露出身體和性行為的狀態,使惜青感受到被愛吧。

  需求、渴望是個體的脆弱之處,所以在有可能傷害自己的它者存在時,個體會隱藏自己的需求。他們所處的文化會視性的需求為私密之事、進而去掩蔽它,至少有一部份應是肇因於此。性的渴望及衍生的實踐行為成了只對信任的、具情愛的對象才會展現的情境。

  但也因為願憑有意地在演出的影片中,坦露出被視為「只應對所愛之人坦露」的身體與欲求,接觸到那些影片的惜青,便有了被願憑所愛的感受。

  惜青認同那般說法。而願憑則繼續說,現在的惜青也是在坦露可能使自身受到傷害的內在,因此,他也感受到自己為惜青所愛。

  坐在惜青不久前坐著的教室門旁地上的小寧,聽了那些話後突然有所領悟。

  惜青告解,自己確實愛著願憑,但那不表示願憑需要原諒他。願憑同意,但也說自己沒辦法不原諒。

  他沒辦法不去理解或猜想任何人在傷害行為背後的苦衷,包括欺瞞他的那些人。因為他就是在自己的人生中清楚體認到人的想法、行為、經歷、處境可以有多複雜,而那些或許缺乏那般體認的人們,稱他做「聖母婊」。

  這時,願憑聽到教室外有人用手機在不遠處拍照的聲音,便笑著抹掉淚水,承認原諒對他仍是很痛苦的,但他沒有解決這般痛苦的方法,他「沒有方法不去做自己沒有義務做的事情」。

  儘管願憑在主流審美觀中是身材絕美的清秀美人,但他本人其實覺得,自己脫去衣物後的裸身相當不堪。因此他才選擇來拍攝要裸露的色情片,想要自身不堪的部分能被所愛之人接納甚至欲求。

  如今是惜青也坦露過錯,願憑拉了他身旁的椅子坐下,對他說道:「我會接納。」

  然後他看向剛走進教室的人,那是惜青找來的博物館人員。原本應該會來好幾個人的,但最終只有與惜青認識多年的那位研究員來到,那個人是白綻馨,一位戴著無框眼鏡的三十歲褐色短髮女子。

  綻馨在惜青讀高中時便與他認識了,並很快就發現,多數時候惜青都無法真的「活在任何地方」,因為惜青幾乎不間斷地在強迫自己苦思所犯過的錯、想著是否有挽救的方法、想著如何應對未來的類似情境或自我處罰,於是他便只能恍惚焦躁的應付自身所處的時空,並又因此而犯錯。

  太多的苦惱也使惜青經常忘了苦惱的原由,只記得苦惱的感覺,迫使他又得再花心力去反思自己到底應反省什麼。

  在綻馨看來,自己並沒有真的和惜青在同時空相處過,惜青也從來只能在混亂思考之間的虛弱空檔勉強記下外境發生的事情。

  悲嘆著的綻馨用帶來的急救用品簡單處理惜青的傷口。惜青則有些難堪地說起,自己所體驗到的外境除了特別強烈的刺激,大多都是片段且延遲的。只有現在成了過去,他才從回想中知覺到現在。

  那麼,綻馨問惜青,包紮傷口時的痛感是否足以使他分神到現在這裡,感覺到只有他一個朋友的自己呢?說是這麼說,但他貼住紗布的動作仍是無比的謹慎輕柔。

  站在一旁的小寧入神地注視著傷口的處理。

  完成後,坐在拉到惜青位置前的椅子上的綻馨直起身子,收拾起紗布等材料。

  惜青乾笑著吐嘈道,綻馨也是一直在乎著別人而會因而自虐的吧。綻馨則也苦笑了起來,說自己正在放棄那麼做的努力過程之中。

  把那種行為做到了極致的惜青,沒有多餘的認知能力承接外境的變動,只能慢慢地理解、感覺長期存續的事物,那是綻馨原本會成為的樣子。所以,驅使綻馨進行科學研究的一個動機,便是將外境記錄為長期存續的文獻,如此他就不用趕在當下去體會任何事了。

  固然有些感受是只有在特定情境才能得到,但專注於理性解析萬物,讓他自追求情境感受的急迫中解脫。他研究的領域是生物的「巨演化(Macroevolution)」,著眼於以億年為單位的自然史,因此,他不執著於此生中的任何一天。

  現在的綻馨雖然還是有與惜青相似的特質,但極為害怕和別人一樣的他,已經逐漸不再將所有應對無常外境的心理用於顧慮他者,而是用在恐懼之上。

  對於那所謂的恐懼,小寧還想追問,不過綻馨卻已經起身。他像眾人解釋為何博物館方最終只有自己來到這裡:在山林中的那具兩棲魚化石若真是來自格陵蘭的魚石螈,其便是在設立這所高中時從校地中被移過去的。據那樣的脈絡,學校校方在得知化石的發現後,主張對其之擁有權(繼承自作為學校前身的日軍基地的),要求採集行動必須在校方同意後才能開始,而今天並非那般情境。

  所以綻馨的其它的同事都去處理程序了,而他則決定今天先去記錄化石的形值和保存狀況,只要不搬動它,應該就不會有問題。

  四人走向教室門口時,惜青注意到願憑憂慮的神情,停步猶疑了一下,然後說,自己就不一起去了。願憑聽到後馬上主動表示由自己帶惜青去醫院,請小寧帶著綻馨去化石所在的地點。

  綻馨聽了之後頓時為難起來,然後,他小心地肯定了惜青的選擇。

  然而,思考了片刻的小寧卻突然平靜的開口制止眾人,問起惜青對自己傷勢的評估。惜青只好老實說,他認為自己要在山林中活動仍然是沒有問題的。

  接著,小寧問他離開的意願,惜青回說,自己想在學校再走走,然後再去找間藥局買藥就好。

  小寧於是邀請他一起去看化石。

  對於其他兩人的驚訝,小寧如此回應:綻馨和願憑都表現出為難不安,卻沒能提出惜青的傷勢嚴重到不該被允許參與活動的客觀依據,而自己也對醫學、生理學不夠了解而無法論定惜青的傷有比較大的可能是處於「不能等到事情結束後再進一步處理」的情況。那麼,在惜青想去且自認可以承受的現在,沒有理由勉強他離開。

  假如惜青的自評和綻馨、願憑的不安都大程度地基於主觀感覺的話,雙方的參考價值大致就是相等的。

  雖然,他也對惜青直言,自己也不認為他有需要冒身體承受不住的風險去看化石。

  綻馨深思小寧的論點,願憑則焦急到雙眼盈淚,問小寧難道不會擔心?

  小寧幾乎沒有遲疑就答「不會」。

  看向惜青,他坦然自在地微笑著說:「我喜歡他,我希望他不要受苦,但他受苦時我感覺不到。我只能盡可能去推測,他受苦的情況有多重。」

  惜青由衷為小寧的這般特質感到開心,他膽怯地向願憑解釋:「但小寧還是一直在避免傷害發生,不停嘗試著去善待別人。」

  所以,其實小寧也在繁複思索中趨近虛脫衰竭,儘管在他悠然的笑顏後難以察知。

  綻馨在此時做出了決定:還是算了,今天不去勘查化石了:

  「這件事情不急,之後再一起去。」

  並且,也許那時便能一併將化石採回研究。

  雖然他承認自己無法反駁小寧的說法,然而,他也對自身的理性能力缺乏把握──內心太想盡快去看化石的他無法不去懷疑,自己會認同小寧的說法,其實是因為想快點出行,而在沒有自覺的狀況下自我蒙騙的結果。

  所以,雖然對不起小寧,現在的他寧可先違背自己的「想要」以免惶恐到無法工作。

  結果,綻馨還是「為了顧慮他人而自虐」嘛!惜青如此苦笑著吐槽。臉紅的綻馨閃開視線,但很快又注意到,惜青的神情其實滿是愧疚。

  離開教室後,他們來到騎樓走廊上。在廊道遠離建築體的另一側、平行水泥地面延伸的無加蓋水溝旁,是一片地勢高起的繁茂林相。原生林木之下,有人為栽種的大小盆栽,有些灌木的根擠破了盆壁,探入其下低矮蕨葉底部的土地中。盆栽內的琉球蘇鐵(Cycas revoluta,學名貼在盆上)和一旁野生的山棕,兩者的羽狀複葉上下遮蔽又互不相碰。

  空間中,無數懸垂的葉片在昏弱的光照下宛如宇宙中的眾星。

  超過四層樓高的幾棵大葉楠(Machiulus kusanoi)從周圍的林冠中突出,枝條分岔蔓生,橫過灰暗的雲層之下,觸及他們所在的樓房之頂。那些邊緣有些波狀的倒披針形長葉片交雜,被風掃動、偶有墜落。而在其下,四人步行於柔和幽暗的昏光中。

  綻馨突然停下了腳步,就在走廊的盡頭轉角。他看著眼前面向自己的一個老舊洗手台,在其水槽中滿是植物生長。那是有人在水槽中填了土壤,最終使其成為一旁林地的延伸。綻馨告訴其他三人,他在來的路上便注意到這裡,並停下來拍了一些照片。

  這是以前的學生做生物研究留下的結果,小寧如此解釋。據說那是為了研究生物從周圍森林播遷到新棲地的順序,而這個洗手台就是他們設定的新棲地。原本還有另一個,他看向右手邊不遠處,那裡還有一個洗手台的遺跡,此時只剩下支撐部分的殘塊。蕨類和苔蘚、真菌等生物生長其上,似乎是過往洗手台棲地的遺留。

  之所以能知道那些得以用肉眼觀察的生物體大多不是在洗手台被毀壞後才來到,是因為那個洗手台的拆除是近期發生的,並且,負責打掃的地點在此處的小寧自洗手台還完好的時候,便日日觀察至今。他說,剩下的一個洗手台林地也即將要被拆去,將與它前方的森林一起被挖除,理由是要建生態池。

  在場的四人感受到了事情的荒謬性,不禁反應出自身版本的茫然表情。

  綻馨知道那個關於洗手台棲地的研究,他說,營造出那兩個洗手台的學生年紀和他大致相同,並且,該研究最終使他了解到自己必須活在恐懼中,不斷自我摧毀,以確保自己的生命經驗得以真正存在。

  走廊簷外的山坡堆積著亞熱帶多種葉形交雜的闊葉林植物相,從似乎快下雨的天幕延伸至最低處殘存的洗手台林地。水槽中,高密度生長的植物若以仰角觀之,則乍看與後方的坡地植被直接相連。

  洗手台的外壁上,網狀的淡綠色匍匐根莖附著,台灣水龍骨(Goniophlebium formosanum)的一回分裂葉片從其上長出。在那些成排延伸的葉片之下,一條約二十公分長的草蜥現身,牠行動迅速但斷續地爬上了水槽的邊緣。來到了洗手台旁的綻馨,一時沒有發現那蜥蜴線形的身軀。

  他端詳這個科學研究的遺跡,講述期讓自己產生的敬佩,與看來將會持續至死的懼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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