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渴望傷殘的小寧看見了魚石螈與池中淡水魚〉1‧


  1‧

  一部分的格陵蘭土地現在在台灣北部的闊葉林裡,成為了許多生物的生存地。

  二次大戰開始之前,帝國日本預料到戰爭進行時可能面臨的能源短缺,和丹麥的地質研究單位合作,在格陵蘭東部採集大量的岩石樣本,進行頁岩油與鳥糞硝石的調查並發展技術。

  部分採得的岩石,被運到了當時是日本領土的台灣,存放在戰爭後期成為穹窖的一處淺山軍事基地裡。戰爭結束後,該基地被接管台灣的中華民國政府改建為公立高中「持疚高中」,存放數噸岩石樣本的空間被清空,成了教室,岩石本身則被棄置到學校邊的山林間,具體位置最終成謎。

  那些岩石樣本包含了泥盆紀到古近紀的沉積岩,裡頭也許蘊藏著遠古生物的化石。因此,就讀那所「持疚高中」的高中生小寧近期不時就會跑到入學校附近的山林間巡遊,那片山林就是被稱為「北台灣—東格陵蘭採石場」的格陵蘭岩石棄置地可能所在的地區。小寧希望能在探索過程中找到該處,藉由辨識出到與台灣本地古生物相不同的化石。

  那天,上完課的他離開教室,走入了學校內昏暗的老舊自然科學教育大樓走廊中。那時,一位得知他在學校周圍探查的同學前來與他搭話,問起他是不是在「找劇組」。小寧才知道,據說這星期有一組拍攝色情片的團隊來到學校附近的荒野中取景拍攝,有些人還特地去找拍攝地點。

  在他和同學身影的另一側,室外的陽光明亮,清晰顯見繁茂的大樹樹幹及枝葉。即使他們所在之處是大樓的「一樓出口」,卻能平視大樹的中上段,乃因地勢的坡度陡斜。

  在那些樹木的枝幹上,附生的植物與真菌之多樣體現了當地潮濕的氣候。它們的興盛幾乎要使樹幹表面原本的暗沉色調難以目視。

  那是惜青所喜愛的景象,也因此使小寧入迷。告訴同學自己是在山間尋找化石的他,沒有講起那位比自己年長四歲的女性友人之事。

  當時,名為林惜青的那位女子之精神狀況惡化,知道他喜愛生物學的小寧,便希望能藉著發現一些奇特的化石,來緩解其難受。並且,也希望能藉著那麼做,得到他的肯定與憐愛。愛一個對象的感受與行為是具有療癒力的體驗,小寧也仰賴著那樣的體驗,來緩解自身的難受。

  惜青也曾就讀「持疚高中」,但他與小寧從未同時在校,當兩人認識時惜青已是大學生。

  當天放學後,小寧又前往學校旁的山林間探勘。自他的學校向外走出,便是一大片向低處延伸的坡地,只有碎裂廢棄的石階路比較可走。

  石階周邊,樹林幽暗,超過三層樓高的樹冠層衰減日光,空間中懸滿複雜的各型枝葉,直至貼地而生的片狀地錢。

  生物活動和降水如此豐沛之地,出露的化石很容易就風化碎裂,他於是持續向坡下艱難走去,尋找底下的山溝水塘因被水侵蝕而崩落出的新坡面。

  從學校延伸而下的巨大山坡之底部,便是一道積蓄了水體的溝渠,溝渠的另一側則是低矮、只比人高一些的小山脊。小山脊後方,地勢又繼續下降,植群密布直到被老舊的市鎮截斷,高架橋在那裏延伸向其實也沒很遠、封閉感顯著的另一道淺山坡地。

  來到構成山溝的小山脊附近時,小寧還沒看到溝渠水塘,就先證實了校園傳說。

  只見約十人的團隊從山溝旁的地勢低處走出,穿梭過大小樹木交錯生長的崎嶇地,在那裏僅有少許斜陽得以避過群葉,落於地被植物之上,而從那片微弱光影中走出的人們踏上了相對開闊的小坡地,行走方向直向小寧,但似乎不太在意只有十多公尺遠的他。

  接著,那些佩掛腰包、搬動著攝影機等器材的人們停下了腳步,等落在後面的人跟上:那是一個身姿纖長的年輕女子,比起一百五十五公分高的小寧還高了三十多公分。

  那位女子邊走邊穿起貼身衣物,原本綁得很整齊的黑色長髮已經有些亂了,身上則滿是蚊蟲叮咬之痕。在看到小寧的當下,那人頓時變得有些慌亂,卻又很快就強自鎮定,露出了害羞且明顯在乞求諒解的笑容。

  小寧也向他微笑表示友善,然後繼續在昏藍的天幕下翻越小山脊的稜線,下到水塘邊坡接近水面之處。在斜面上,他邊小心地沿水體邊界移動,邊檢視著各種植物間的土石。

  水際的植叢生長繁茂,模糊了水體界線。他避開了那塊區域,不只是為了自身安全,也是因為想盡可能減少殺傷任何生物。即便如此,他仍有所認知,自己的私欲推動著難以界定是否真的是必要的步伐,踏入土石與草叢、大口吸入滿是微細生命的濕氣,使生命為了自己的欲求而受害。

  在一旁的暗色靜水下,淡水魚(斑鱧)的身影懸浮。而他在那時意識到了情況怪異。

  剛才的那一隊拍攝劇組仍站在邊坡上,就在與他初見時大致一樣的位置。而那個害羞的女子則向其他人哀求著什麼,片刻後,那女子獨自從稜線對側跑了過來。

  此時女子已胡亂穿上了外衣,看起來為難得快要哭了。在小寧身邊的坡地上佇足的他一時說不出話來,只是出於想消解對峙的緊張氣氛,而無法自制地尷尬笑著。不遠處的那些人影則依舊動也不動,望著小寧盡可能表現得溫和的側臉。

  小寧只好先開口,向那位女子問道,是不是自己在這裡找化石會讓他們困擾?

  對方膽怯地承認了,並告訴小寧他們想在這裡拍攝。

  只花片刻,小寧就意識到了一件事:在那整個拍攝團隊中,除了那位看來是演員的女子之外,似乎沒有其他人打算來向他溝通。那若不是代表只有這位女子真的在乎他可能會在背景中被拍到的話,就是其他人都不認為這件事是非處理不可的,於是將處理的念頭壓下了。

  即使那位女子看起來是一位畏懼於和他人互動的人,卻仍在其他有相同意見者都因為壓力而沉默時,勉強自己來顧及他人──如果所謂「相同意見者」真的存在的話。

  小寧向他道謝。然而,當女子說自己是怕變成共犯的時候,小寧告訴他,自己不會說因為壓力而依順群體的人是所謂的共犯,即使他們的順應確實造成了傷害。

  女子很快便明白他的意思,但還是覺得,頂多只是犯行的嚴重程度有別而已。

  後方人影的壓迫感使他們的對話難以持續,但那位女子在小寧臨走前給了他自己的名片,並告訴他,自己近期在這片區域的拍攝過程中也有發現到一些生物化石,其中,有一具很大的蜥蜴遺骸,就在通往學校的路上會經過的一處森林坡道旁。

  於是趁著太陽未完全沉下,小寧趕去察看。

  在女子所指的方向,他找到了一片被林冠覆蓋的高大山坡,山坡底側是一片碎石凹地,凹地的一側深度約略與他的身高相同。

  小毛蕨與密毛小毛蕨的葉片雜亂昂起,將立足的濕泥隱於葉炳深處;

  毛葉腎蕨、橢圓線蕨這般也可生長在岩石上的物種,在粗糙的岩石面上撐起葉面,與重力相抗;

  碎石大小不一、形狀多元的低地中,則有緊抓著土穰及岩塊的短柄卵果蕨低垂在藍綠菌遍佈的土塊上,擴展開難以計數的青綠裂片;

  槲蕨與伏石蕨以樹木和大石為基盤,排列規律漸變的生命特徵。

  其中,一樣被蕨類所環繞、附著的,還有那一具因自然的氣候和生物作用顯露出的「大蜥蜴」化石。

  該化石本身接近一公尺長,算進包覆著的岩塊則再大上一圈。殘留的生物遺骨以側面有些翻起的背部露於於圍岩之外,沒能看見其前肢和尾巴後端,但裂開的頭骨與連接著一隻後足的身軀大致完整,構築出生前的輪廓。

  其實那並非蜥蜴,在該生物所生息的時代──約略是三億六千萬年前──蜥蜴所屬的爬蟲類尚未出現。

  在那被稱為泥盆紀的自然史階段,肉鰭魚(Sarcopterygii)支系中的一些物種,魚鰭演變成了有指/趾的肢體,揭示了後來的陸生脊椎動物群體「四足類(Tetrapoda)」之生理構造的基礎。

  此時,在林間樹上的那些「真正的蜥蜴」與小寧本人,都屬於四足類家系的後裔。

  而留下了化石骨骸的那隻生物,「魚石螈(Ichthyostega)」,其生存之時,現代四足動物的共同祖先都還尚未出現,牠不屬於現代陸生動物的任何一個家系之中,換句話說,所有現代陸生動物與牠的親緣關係都一樣遙遠。

  這隻是有著非魚鰭肢體的兩棲肉鰭魚類,後肢的結構無法向下踩踏,前肢則仍展現了支撐並拖引身體的能力。四肢或許被牠用於穿梭過水生植物,以及推動自身匍匐於池沼之間。

  魚石螈初次被現代科學所發現、記載之地,就是東部格陵蘭。那位女子引領小寧找到這具化石的此處,就是「北台灣—東格陵蘭採石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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