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棲息地的失去與殘留〉2‧因為我們討厭的人喜歡它

  2‧因為我們討厭的人喜歡它

  今天,包含覓晏在內的眾多持疚高中學生要從他們在南地國中的宿舍區搬離,住到自己學校內臨時在劃定出來的地方。也就是說,今天是他們「撤僑」的日子。

  數個月前,這個學期開始的時候,持疚高中的住宿學生已經過多,校內空間難以負荷,學校為了緩解房間不足的問題安排部分學生遷居到其他鄰近學校的宿舍內,其中一個合作對象就是南地國中。

  但遷到南地國中宿舍區的持疚高中學生卻與就讀該校的師生起了嚴重的校際衝突,最終南地國中的校方下令持疚高中的學生必須離開。兩所學校當時已經彼此仇視,氣氛形同正在發生戰爭。在排定為搬遷日的此刻,覓晏所試圖做的,便是將一塊承載著古生物遺骸的遠古岩石運出戰區。

  兩校的敵對自就讀南地國中的一年級學生──黃傾幻所遭受的欺凌為起點,衍生擴大。他在持疚高中學生開始入住南地國中宿舍區的數個月前,遭受持疚高中學生與其他高中學生的聯手惡整。令情況更為艱難的是,那場整人事件在大眾眼光中相當的好笑,於是成為了搞笑迷因,在事件廣傳後,被定位是娛樂新聞而非犯罪事件,取樂起鬨的聲量大過於意識到其慘痛的零星疑惑。

  因此儘管他已經耗費大量心思試圖自我調適,直到現在還會跟剛認識的覓晏開玩笑自己是「給大家帶來新迷因娛樂的人」,持疚高中學生的入住安排卻仍讓他不安,他在驅離焦慮的勞碌中開始有了強迫行為。

  「我也曾經以為『認真就輸了』,所以我決定體諒一下生活壓力太大的眾多網友們,跟著去不認真地面對自己發生的事情,結果我還是輸的那一個……呵呵。」

  幫忙將岩石搬到了陰暗樓梯間的傾幻告訴覓晏,儘管大家都問他得了強迫症是不是變得很愛乾淨,所以要一直洗手或整理物品,甚至拿來當新的獵奇笑話講。但強迫症的本質是思想層面的失控,行為是進而衍生的結果,因人而異。自己確切的情況是「為了驅離心中的暴衝的念頭,不斷彎折自己的手指」最後他把自己的左手手指的骨頭弄裂了。

  覓晏才知道,此刻的傾幻雖然已經拆掉手上的醫用輔具,但仍是在勉強喬出一個不會痛的姿勢的狀態下幫忙搬動岩石的。剛才覓晏從樓梯摔下的時候,傾幻也是因為在與心中不斷與彎折手指的念頭拉扯著,而遲滯了行動。

  儘管覓晏從未被診斷出有強迫症,他說,自己似乎也有著必須費盡心力去運作自身狂亂發展的思緒而無法配合外境變化的傾向。有時自己與他人並肩坐在某處,身邊的人要離開而叫喚他同行,他卻因為腦袋中有著必須釐清的狀況而難以移動身體,甚至難以回話,只能在恍惚中勉強笨拙的挪動身軀,事後對於當時的情境變化記憶模糊。

  所以他強調自己沒有怪罪傾幻在自己摔倒時的停頓,反而是覺得感到親近呢。

  儘管傾幻本人並沒有出聲反對持疚高中的學生入住,只是因為心理的難受而開始安排校外的住處,但在乎他的師生卻形成了一股替他不平而試圖阻止持疚高中學生遷居的勢力,或主張至少要對持疚高中學生在校內的活動訂下更嚴格的限制。奇怪的是,拿自己先前遭遇的事件開玩笑的現象原本在南地國中校內也相當興盛,但當排拒持疚高中生的氛圍開始擴展後,那些取樂的行徑就好像迅速的消退了。

  持疚高中的學生則感受到自身無端受到了汙名化,並質疑其他高中也有學生參與對傾幻的施暴,但輿論卻集中批判於自身群體上──儘管當其他高中因為有施暴者受到批判的時候,該校學生也回以一樣的論點。

  總之,持疚高中與南地國中開始了長期的相互叫罵,於網路與現實中皆是。

  當事態演變成沒有參與事件的持疚高中學生也受到非理性的言行攻擊後,一個結合了非住宿人士與入住高中生的激進團體出現了,該團體對南地國中的教職員、學生及其親友發動報復,最針對的對象自然是傾幻。該團體以各種攻擊性的行動來試圖嘲諷、羞辱南地國中師生愚蠢無知、尖酸笑鬧說傾幻是在裝可憐討拍……最終該團體引發了一場嚴重暴力事件,持疚高中的學生因此終被全體被趕出該宿舍。因為那般背景,覓晏等高中生回去搬家的流程必然也讓該校人士反感。他們甚至開闢了新的垃圾集中處,意圖不讓持疚高中生完全拿回自己在該處遺留的私人物品。

  覓晏所要撥打電話聯繫的對象,也就是他向傾幻說的「少有的朋友」,是他的同班同學,也是今天會從南地國中的宿舍區搬出去的持疚高中學生之一,由於對方有家人開車幫忙載運物品,覓晏希望能拜託他讓沉重的岩石搭個便車。

  但電話才剛撥通,樓梯下盡頭的林蔭中就來了幾個南地國中的學生斥責覓晏。他們踏上階梯逼近覓晏,要他趕快滾出這所學校,不要還牽連這所學校的學生幫自己搬東西。當他們發現幫忙他的人是傾幻之後態度就更加兇狠了,迫使覓晏不得不暫時向電話那頭的同學借點時間試著應付。

  可是電話那頭那一位「少有的朋友」卻也對覓晏回以辱罵,在各種言語攻擊混亂交雜之時,只有傾幻能幫忙,他嘗試安撫自己的同校同學,卻難以成事。

  而艱難地向電話那頭的持疚高中同學釐清狀況的覓晏嘗試了片刻才稍微弄懂,在他來南地國中搬東西的時候,自己的學校那裏發生了一些事情,所以:「現在根本沒人有空理你!」

  覓晏道歉,表示自己不知情,而自己能拜託的朋友也只有對方而已。

 「朋友嗎……我們沒有熟到那種程度吧?我那個時候只是要你幫我的朋友留一個名額而已……也沒有勉強你一定要幫忙……」

  對方卻嫌惡的如此回應,覓晏只好謹慎的道歉,結束了通話。

  看來是找不到人能幫忙搬動潘氏魚化石複製品了。就在覓晏盤算著化石或許只能放棄的時候,傾幻悄聲向覓晏提出先由自己保管化石──他仍住在南地國中的宿舍區中,只要再搬一小段路就能到他居住的房間。

  只認識了幾天的傾幻似乎才是覓晏少有的朋友,而能有那樣友好的關係,也許是因為兩人並不熟識。

  「對不起了,那我先離開……」

  「不用急著走。」

  對於顧及緊繃氛圍而想快些離去的覓晏,傾幻用毫無壓力的輕鬆姿態安撫他,跟他說他可以留下。

  傾幻對眼前那些來爭執的同校同學宣布,這塊大石頭是這個持疚高中的學姊送他的禮物,因此他會搬回自己住的房間去,是他要這個學姐來幫自己搬的。底下卻有一個人起鬨,說由他們來幫忙搬,要覓晏快滾,傾幻只好答應,衝突才逐漸平息。不過馬上就變成那些前來滋事的人有了內部衝突:有幾個人不想幫忙搬岩石,也有人反對夥伴去幫忙搬岩石,因為那不干他們的事情,而且看起來那塊岩石就是覓晏的東西。

  「你等我們一下,我們研究兩秒鐘。」其中一個看起來比較影響力的學生直接向傾幻要求延遲決議,傾幻與覓晏於是突然多了片刻的空閒。覓晏於是趁機向傾幻確切解釋與剛才的通話相關的事情。

  對於畏懼與人互動的人而言,有將已經長時間重複的舉動繼續重複的驅力,因為若突然變動自身的習慣,就得承受他人的注目與詢問。可是,覓晏向傾幻補充,儘管自己畏懼著與他人交流,看來仍是有被人理解接納的想望,儘管前後兩者是矛盾的。

  所以在上個學期末,當剛才那位同學與他的眾多同伴,在住宿生代表齊集試圖定下必須搬出校內的學生名單的會議上,私下對覓晏強調,如果他讓出自己在校內宿舍的名額,就可以幫到哪個不方便搬出去的同學時,覓晏便有點欣喜的配合了。那時他們一大群人為覓晏的決定歡呼鼓掌,於是覓晏也就誤會自己也算有了朋友。覓晏向傾幻修正自己的說法。或許自己是太過容易將人視為朋友了,但對於對方而言,自己其實只是有目的性的合作對象而已。

  他向傾幻解釋自己被電話那頭的同學遷怒的原因。不久前有校外人士試圖攻擊他們班在校門口站崗的一位叫做釐溯的學生,結果使與他一起值勤的另一位同學受到了波及,那位被波及的同學是覓晏通話對象的好友,所以對方的情緒才如此激烈。

  而那些發起攻擊的校外人士,是在學校附近的崩塌意外中受傷的人的支持者。他們認為,那個叫釐溯的學生在網路上的一些發言是對傷者的冒犯。

  他向傾幻進一步解釋,在先前的崩塌意外中受傷的傷者,就是此刻他們腳邊那具潘氏魚化石複製品的製作者,而釐溯就是送覓晏那具潘氏魚複製品的同學。那位藝術家先前曾為了說明岩塊內蘊藏著的未知古生物化石到學校找釐溯與覓晏,而被班上同學目睹了三人的互動,或許那也是班上的同學會對覓晏與釐溯如此不友善的原因之一:大概認為他們基於與那位藝術家的交情,所以也是「挺那一邊」的人吧。

  不過覓晏隨即制止了自己,這樣猜來猜去好像也是在做差不多的事情,都在擅自預設別人的想法。

  此時那些找事的人們仍在爭論到底要不要搬、要誰來搬岩石,但似乎差不多已經有結果了。談判即將得出結論令覓晏的不安變得稍顯明顯,傾幻於是要他不用擔心岩石的事情。

  傾幻偷偷對覓晏吐露,當今這場校際戰爭令他感到非常難堪。他一點都不樂見這所學校再有人為了自己去採取攻擊行動,但已經鬥爭的群眾卻太需要基於他的受害事件來凝聚彼此了。此處的師生,尤其是最具正義感的一群,無法不因為傾幻的遭遇而敵視那些外校來客,其中有些人是真切地認真看待傾幻所遭受的傷痛,為了使其他人不再把傾幻的遭遇當玩笑,所以積極的投身對持疚高中學生的批判。儘管有許多人也多少自知那樣行徑的非理性性質,包括覓晏在內的任何持疚高中學生們在他們眼中,卻仍成了恐怖團體的代理人。

  若去質疑那樣的行為是否恰當,他們通常會說:持疚高中學生若是委屈,就先把自己群體中的有害人士給清除,否則背負連帶責任也怨不得別人!

  傾幻聽到他們這麼說時不僅疑惑,變成了許多瘋狂行為源點的自己,又要清除多少人?要清除誰?做多少才能讓人認同,自己不是那些惡果的責任者?

  「但想那些好像太遠了,現在光是想請大家顧慮一下因為這場戰爭受苦的人,都會被當通敵左膠呢,也其實沒把握自己能不能例外。」傾幻恍惚地說:「我並沒有原諒那些傷害我的人,只是很難過要處理這件事情、讓那些人受到懲罰,竟然只能用這種把大家都拖下來的作法。」

  傾幻邊彎折自己的手指邊走下樓梯,打斷那些不知何時開始竊笑的學生們:「剛才我聽說有一個持疚高中的學生在他們那裏被人攻擊了。」

  「呃……干我們什麼事啊?」那些原本敵意激動的學生中,有幾個因此愣住了:「你是不是強迫症讓腦袋是壞掉了?」

  傾幻聽道卻忍不住噴出混雜著委屈哀號的笑聲。未免誤會,他急忙對覓晏解釋,自己是覺得感到訝異,為什麼有人會一邊同情自己的強迫症、想為自己的受苦出頭,卻又拿強迫症當作侮辱人的標籤。聽到這個吐槽,那些剛才試圖羞辱覓晏的學生通通都傻住了。覓晏則是也笑了出來。

  傾幻繼續對其他人說:「同樣是被攻擊,為什麼你們就會在乎我呢?你們明明也不認識我。」

  「好了啦SJW,可能我們也太在乎你了吧。」底下的一個人笑嘻嘻地這麼說,只見他大步跨上階梯走到傾幻身邊要將嵌著潘氏魚骨骸複製品的岩塊搬起。他一邊拖行那隻潘氏魚,一邊語氣挑釁地說:「石頭我來搬,幫你們搬去垃圾場。」

  傾幻連忙蹲下用身體護住岩塊,他幾乎要被這個突然的發展嚇哭了,只能睜大眼睛哀求對方住手。一旁,覓晏慌亂卻又受困於思緒的脫節,難以不去質疑、恐慌自己想介入的衝動是否是愚蠢或懷抱(希望傾幻對自己的評價提升的)私慾的,並慌亂思索此刻自己該如何行動才是最為公正,不會造成更多的傷害和後悔,當思考的強度因此超出他得以承受,則使他開始逃避去想其他的念頭。他困在腦內的那串流程中,事情因此在他終於回神前就又已經迅速暫止。

  「為什麼我們會討厭一個對象、無論是人或者石頭呢……」那個人鬆手站直,轉身走下樓梯。然後又回過頭,用最溫柔的笑容給傾幻解答:「答案是『因為我們討厭的人喜歡』啦!」

  他的朋友們因為這個直率的答案而爆出笑聲。只見他們打打鬧鬧的背影就這麼遠走。

  傾幻眼眶泛淚,卻也忽然露齒笑出聲,他的發笑是感受到事情荒謬到令他感到驚訝。他一邊用力彎折著自己的左手手指,一邊看向腳邊昏暗的樓梯間潘氏魚的骨架與埋藏其中的不知名古生物遺骸,試圖依循覓晏曾說的,去感受其所蘊含的時間殘像,以及那樣的殘像所揭示的、與此刻的他所存有的巨大隔閡。

  「不要聽懂我的聲音,我叫的你的時候不要理解我的意思,讓我感受到你離我有多遙遠吧。」

  覓晏在懊悔中看著傾幻向活於昔日的無生之物求救,但他卻意識到自己教給他的解脫之道如此無能,終究不能讓人徹底逃離悲痛。此時的傾幻則為自己的求救得不到回應而感到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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