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渴望傷殘的小寧看見了魚石螈與池中淡水魚〉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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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上鎖的穹窖後,覓晏、小寧與願憑、惜青、綻馨五人慢慢向學校返回。五人零散的身影走在原始闊葉林旁寬大傾斜的粗糙柏油路上,重心太高的車子若開上此路,恐怕會向一側翻覆。路的右側,水泥塊體建構的斷崖直接向下切出數層樓的高度,巨大的學校樓房從底下蓋起,他們因此可以直接拐彎,穿過一小片植叢後,從一條架在高空中的小橋走進建築物的三樓走廊。
翻攪高處群葉的風勢漸弱,環境中的光度低迷,但仍足以使陰暗之中的一切清晰。此時剛過正午,但天色宛若將要入夜,雷陣雨隨時將會降下。
外頭的光線照太不進切穿建築物的短通道內。穿過那段陰影後,幾人來到了相對明亮的三樓走廊上。一棵生自一樓土壤中的大葉楠剛好位於他們前方走道的彎折角內,樹幹上勾掛的黃藤伸出幾片約一公尺長的複葉,其中一片垂放在走廊邊約胸口高的矮牆上。
一隻大致呈黑褐色而體鱗粗糙、體側浮現著黯淡黃色帶狀斑的斯文豪氏攀蜥(Diploderma swinhonis),側身平貼著那棵大楠樹的樹皮,牠指向樹頂的纖長尾巴硬直,有著間隔的深色段落。
那隻成年的雄性攀蜥,全長約有二十五公分,後肢外伸勾著海金沙(Lygodium japonicum)蔓生纏結的葉軸,前半段身體側向彎曲呈水平,安置在樹幹分岔而構成的凹溝中。牠彎折的下腹懸空,一邊腋下剛好卡在附生槲蕨的葉柄上,其下的手掌懸垂著,另一隻手則放鬆地貼放在身邊的地衣之上。
牠的一側臉貼著樹幹表面,頭顱懸垂,頸背排列規律的細緻尖銳鬣鱗隨身體延伸,而褐色的眼珠看著遠方。牠在這裡已經數日不動,一些豆娘與蠅類在周圍飛懸,揭示了牠宛若在世的只有形貌。
覓晏的背影緩下步伐,在走過攀蜥的同時仰視著牠。在覓晏後方跟隨走過樹影的小寧,也抬頭看向那隻蜥蜴死亡之處。他們兩人都早已知悉曾發生在該處的苦難。
其實小寧曾嘗試避免那隻攀蜥死於人手中,最後卻只能讓牠活到爬上那棵樹為止。
「今天是假日,還會有人在教室活動嗎?」
沒有注意到蜥蜴,綻馨邊看著身邊有學生在裡頭的教室,一邊對著從後跟上的覓晏發問。後者因為自己在穹窖的態度而驚訝著對方竟主動與他互動。有點尷尬的覓晏回答道,有些準備考試的學生會開教室來讀書,也有些社團會在假日活動。
綻馨仍在意著那隻從樓上被丟下、身體被活剖的盲蛇,補充道:「我們在遇到你之前,這棟樓有人把一隻受傷的盲蛇扔到一樓的水溝裡面。那時候我們在底下那個長了植物的洗手台那裏。」
覓晏漸漸將腳步緩下,在緊鄰龐雜垂掛枝葉的廊邊矮牆旁,他回頭望向剛才那隻攀蜥死去之處。費力壓抑不安使他難以再繼續移動,最終佇足停下。
胸口高的牆頭上,一隻比人類小指長度略短,背部金黑並行而體側青綠的螽斯被覓晏驚擾,跳上了近處的樹梢細枝,靜息匿蹤。而在後方,小寧與覓晏一同靜止了下來。
那隻盲蛇後來呢?覓晏如此問道,綻馨愣了一下後告訴他盲蛇死了,遺體被放到那個洗手台附近的植叢裡。
回過頭的覓晏語氣鎮定,但已隱隱顯出慌張:
「小寧,是同一隻盲蛇嗎?」
「應該是吧,我想盲蛇也沒有那麼常見。」小寧一側照著幽微陽光的臉平靜地說:「是從我們班附近的位置丟下來的。那個時候牠已經身體被切開了,所以我盡快破壞掉了牠的頭。我不會感到不舒服,我是異常人格嘛。」
覓晏走到走廊邊,沒注意到肩膀近乎就要碰觸到的那隻黑翅細斯(Conecephalus melaenus)。他從矮牆旁向樓下望去,那各種生物靜默營生的洗手台,與那隻盲蛇的遺體逐漸分解之處,就在底下的一樓走廊的遙遠盡頭。
須臾停滯後,看著盲蛇殞命處的覓晏向其他人為自己在穹窖中的不友善道歉。他沒有讓眾人看見的表情向著樓下,隱忍著害怕,聲音發抖但嚴肅地對眾人說:「我在穹窖那裡,對你們的不友善是因為想替受苦的人發聲,現在我自己,也至少要承受一樣標準的問責,可是……」
覓晏之所以如此在乎它者,是因為他不斷地在痛苦下陷入失能,因為頻繁體驗著壓力超過自身忍受能力的煎熬,他無法忽視周圍的對象所遭受的不適,做出「不是發生在自己身上所以就算了」的認知。
發生在自身身上的類似情狀影響太過深刻了,導致他連看到別人在承受都會恐懼。
惜青、願憑及綻馨仍感困惑,小寧於是跟上前來幫忙解釋:那隻盲蛇應該是住在他們班上的盆栽裡的個體。在前一陣子,牠才被人發現,因為大家對蛇的過敏,本來當時牠就會被殺掉的,但是小寧用了一些條件作為交換,請班上的人們放過牠。
看著小寧走過身邊的願憑一陣惶恐:「等一下,那為什麼現在那隻盲蛇還是會被……丟下來?果然不是同一隻吧?」
不過,丟盲蛇下樓的同班同學聲音,卻是熟悉地令小寧難以錯認。小寧看著聽見自己這麼說的願憑似乎變得格外痛心,也許僅僅只是短暫的接觸與稍多的談及,那隻盲蛇便對願憑有了某種情感上的特殊性。反之,對小寧而言,是不是同一隻盲蛇,在他看來都是同樣不幸的事件。小寧再一次自嘲自己的反社會人格,然後苦笑道:
「他們相信傷害它者能彰顯自己的自由,他們需要彰顯自己的自由。」
覓晏的身影映照在教室的窗上,有如他站在窗後教室內部的課桌椅之間。他僵硬地思忖著如何陳述羞愧,並想到這個時候若是哭泣,就好像在試圖透過表現無助尋求寬恕,所以他努力讓視線不斷拉回眼前眾人之上,極力控制自己的啜泣衝動。
沉默片刻後,他請其他四人跟著他走。
在這棟老舊教學大樓的開放式走廊,從他們所在的三樓可以看到隔壁平行的另外一棟老舊樓房,那裡與他們所在的建築間夾了一片狹長的森林。
巨大的樹木從地面長到他們身邊的高度,話題隨著他們沿著那些樹冠再次移動而繼續。
話題是,當負責照顧教室植物的覓晏知道有盲蛇居於盆栽中後,便開始恐懼自己會在工作過程中傷及盲蛇,或者,不慎使爬出土壤的盲蛇為躲避自己,而從窗台向樓下摔去。
對誤傷盲蛇的害怕使他在行動上處處緊繃,進而衍生出了另一種不安,擔憂自己會開始憎惡那隻盲蛇。對盲蛇的存在感到苦惱或憎惡,便可能促使自己為了擺脫壓力,而坐視其受死傷,因為那樣牠就再也不會受自己的不慎傷及。
覓晏感受到壓力,自己似乎被迫必須在一定程度上不去在乎盲蛇,才能確實保證自己不會對牠造成損傷。所以自己在能夠將盲蛇帶到其他更安全的棲地的那段時間,他放任自己為了其他私慾而拖延,沒有作為。
較矮的構樹(Broussonetia papyfifera)樹冠在他們腳邊的地方開展出一片離散的蒼綠色表層,視線得以從其葉片較稀疏處穿過,看到底下交錯的枝幹長了許多環繞中軸生長的崖薑蕨(Drynaria coronans)。
葉基寬闊而葉片開裂的崖薑蕨上空,一條黃藤(Calamus formosanus)平行著建築的走向延伸而過,在林間高低盤繞數十公尺,用帶著刺的藤狀莖與一回複葉末端的倒鉤攀掛在樹木之間。
較高的大葉楠,其頂端比他們所在的走廊還要更高,生滿槲蕨與杯狀蓋骨碎補(Davallia griffithiana)的枝幹從他們身邊向上長過,其中還離散夾雜著多叢的松葉蕨(Psilotum nudum),其分岔的細莖條上沒有明顯的葉子,密生著黃色類球體的孢子囊。
在他們走動的身影上空遙遠處,高空雲層迅速流動的灰藍色天幕中,幾乎但仍不成圓形的月球黯淡懸掛著。
走廊外的樹影與更遠處的建築體因為走動而在他們的視野中搖晃,而眼前近處,旅人蕉(Ravenala madagascariensis)交錯疊合的葉柄形成的規律圖形晃過。遠方的建築和他們所在的這棟一樣,暗色水泥壁上覆滿了藻類與苔蘚,呈現灰綠色調與鬆軟質感。
然後,他們的背影轉彎,進入轉角處的樓梯,向底下的二樓而去。
樓梯井只有微弱殘光能照入,那些飄忽的光影被走入建築物內側昏暗之中的眾人擾動。當他們下到二樓走廊,廊外的樹影比三樓還要繁茂,因為長不到三樓的樹也能得見於此樓層。更多的葉片交錯垂懸,暗藍的光亮在對比出清晰葉緣形狀的同時被削弱,樹幹因而近乎漆黑。空氣被一片灰綠色調穿透。
他們走進一間門開著的教室,在三樓時能從上方俯瞰的黃藤,此刻彎曲繞走於仰望才得見的氣窗外之屋簷上空。在教室中有其他幾個正急躁交談的學生,殘殺盲蛇帶給他們的樂趣此刻已經不是他們的話題了,慌忙使他們忽視了覓晏等人。
這是他與小寧的班級,覓晏補充說道。
他帶著身旁的人們走向自己在教室中央偏後觸的座位,然後從椅子底下的置物處拿出一個半透明塑膠收納箱,坐到椅上,打開盒子並撥去裡面撕破捲疊的牛皮紙袋。只見其中是好幾塊個別約五到十公分左右的淺灰色石頭,不平整的表面上嵌著零散的纖細生物遺骸,多數是脊椎,但也有一些看得出是魚鰭和頭顱的碎片。
好幾顆石頭在木桌上並排,能概略顯現出一道纖長脊椎與破碎頭顱骨的殘跡。這不是來自格陵蘭的化石,其與現生的台灣原生動物有高度相似性,覓晏外的其他三人大概一個多小時前才見過類似的生物。綻馨在湊近端詳那幾塊化時的同時,回憶起了那條懸浮著藻類的水溝,與小寧將棲息其中的生物放回的雙手。
覓晏肯定他的答案,並請他凝視細節,這應是Monopterus屬的未知物種鱔魚,身上還留存了有點像是錨蟲跟白點蟲的寄生動物。
覓晏接續解釋,在樓下被規劃為生物棲息地的洗手台被拆掉了其中的一個後,他有時會在放學後去把另一個洗手台裡的生物帶到附近其他地方放掉。由於小寧則是在學校規定的打掃時間做一樣的事,兩人從而未曾相遇於過程之中。
一次,在前往鄰近的溪流去放青蛙的時候,覓晏發現了那件化石。
「我原本去找我們教自然的班導師幫忙辨認這件化石所屬的分類,我是在那時從他那裡知道那些關於格陵蘭岩石的歷史的。」
覓晏的愁容裡浮出笑顏。他將化石收回盒內,把盒子拿給綻馨,詢問他是否有意願拿這塊化石去進行後續的研究。綻馨確實很有興趣,但也問,已經看過這件化石的班導師沒有打算要接手做考察嗎?
覓晏垂下眼,平淡地表示自己不想再去跟他有互動了。一旁的小寧知道他那麼說的原因,原因的最初始,與小寧本人有關。
班上的盆栽──盲蛇被發現之處──是班級成員被迫接手照顧的。那些植物是前一個使用這間教室的學生,即他們的前輩學長姐們,在入學前的暑期輔導結束時,出於一時的興頭想惡整後輩而花班費購入,迫使後輩們得照顧它們。被迫承擔的同學們向班導師(同時也是那些學長姊的前任班導師)抗議,表示應該要由前輩們把盆栽帶到新教室去照顧,但班導師卻基於和那些前輩們相處了一學年的交情,而對小寧這一屆的班級施壓,譏笑羞辱抗議的學生。
也就是在那時,班上的同學們注意到了小寧的麻木:小寧不會為了同學受班導師諷刺的難受而一起悲憤。
一些同學們為了測試(或說「激發」)小寧的同理心,捕捉了那隻後來死在樹木上的攀木蜥蜴,當著小寧的面關進蒸便當的機器中加熱。小寧立刻將蜥蜴抓出,並將其放到教室外的樹上,蜥蜴卻仍在其上死去。
看著蜥蜴在苦難中身亡,小寧如過往沒有情緒反應,他從來就不是因為感受到痛苦才出手阻止其他人對蜥蜴的傷害的。但是,在其他同學的眼中,小寧卻可說是願意幫助蜥蜴勝過自己的同學,他們視為自身受到了小寧的輕視。
目睹此事全程的覓晏,在事後私底下前往教師辦公室向班導師提出不滿。他指控班導師造就了後來那些慘劇,班導師卻又一次回以嘲諷,恥笑在當下毫無作為的覓晏,還用手機錄下了覓晏屈辱大哭的樣貌在之後的課堂上公開撥放給全班看,成功的造就了開學以來引發最多同學歡笑的一堂課。
小寧是少數沒有笑的人,當時的他突然逕自走上講台,從班導師的筆電上快速地拔掉了連結投影機的電腦傳輸線(接頭因此受損),然後把傳輸線接頭含到嘴裡咬爛(接頭再次受損)。在眾人的噓聲中,他一臉自信地向大家宣布,有鑑於班上不少人對待非人生物之殘虐,教室盆栽中的盲蛇就由他來移動到一樓的野地,希望大家能交給他處理,不要再對盲蛇重複他們施加給攀蜥的苦難(接頭被他不小心吞下去了)。
假兩難的情境在此時被煽動炒作起來,教室天花板迴旋的吊扇下,坐著的同學不耐煩的想教育站在教室中央的小寧。盆栽中的植物與隨著盆栽而來的盲蛇,對班上的部分同學而言就有如那些學長姐們的代理人,是從一場受屈辱的戰爭中擒獲的戰俘。
他們說:「就算我們真的把盲蛇玩死了,也是因為俘虜有責任對我們做出補償吧!」並質問小寧難道是認為,自己班上的人遭受的欺凌毫無所謂,沒有一隻像蚯蚓的小蛇重要嗎?那豈不就是學長姐們的同路人?
他們剛剛才盡情取笑的覓晏,此時又成為了他們關切的對象。覓晏這個突然得負責照顧盆栽的可憐人,不只受到學長姊的欺侮,還被小寧給蔑視了,那麼,唯有身為「自己人」的班上同學們能貫徹替覓晏發聲的正義……剛才的歡笑是因為彼此很熟才沒有節制,千萬不要對不起大家的情義喔。
覓晏疑惑著,小寧是否刻意在那時吸引眾人注意,以停止他們對自己之哭號的譏笑呢?但他當時困於難堪焦躁之中,沒有心思釐清該疑惑,直到現在,他都還沒為此向小寧確認過。他本來也想找機會與小寧談論盲蛇移地野放的詳細流程,然而對盲蛇的殘殺還是先發生了。
無論多久,自己的思考似乎都處於開始階段。這類的問題覓晏花了很多心力在思考。從中他分類出三種『失去生命』的類型:
一種就是死亡,如那隻盲蛇;
一種是沒有辦法感覺周遭時空的獨特性。惜青和綻馨即如此,儘管此時的覓晏並不了解他們;
「一種是感受時空的速度跟不上時空變換的速度。比如說我。」悲傷的覓晏如此解釋:「我永遠都在起步階段。」
無數的開端,卻只成就空泛的積累。
小寧過去在班上和覓晏沒有太多的互動,對他並不是很了解。所以,小寧在此時才忽然感到感嘆,而不禁笑了出來。
他說,覓晏既然是對古生物學富含興趣的,所以想必是可以與綻馨親近的人,對於失去魚石螈化石的悲傷也應該是有所共感吧。那麼,為什麼覓晏在穹窖時卻以敵視的立場對待綻馨呢?小寧如此問。
當覓晏坦白他的理由,其他人才意識到那和綻馨取消今天的化石探勘的理由是類似的。他和綻馨在喜好與性格上,都有相似之處:正是因為喜愛古生物且厭惡學校,他才更是要求自己在學校方與古生物研究的衝突間有難以判斷對錯之處時,要傾向站在學校的一方說話,若非如此,他很難確定自己的立場是出於理性而非自身偏好。
「原來一切都是因我而起,但我卻也是今天最沒有受到傷害的人。」小寧頓悟,感到驚奇。自己對它者傷痛的無感,以及主動尋找格陵蘭岩石的舉動,衍生出今天周圍的人們近乎所有的苦難:包括了惜青的羞愧自傷、盲蛇遭到的殘殺與黃鱔所受的驚擾、魚石螈化石墜落深坡後綻馨的悲痛,還有覓晏試圖承擔難以承擔的道德方針所衍生的衝突。
學校與古生物研究的衝突終於在惜青、願憑、綻馨前被提及,但覓晏也再一次因為顧慮綻馨而不願繼續說明,儘管綻馨明確表示自己想知道。
不過,即使只提到這個開頭,惜青竟也就便明白覓晏所顧慮之事了。在綻馨的追問下,覓晏拜託由惜青來說明,惜青便開始講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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