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渴望傷殘的小寧看見了魚石螈與池中淡水魚〉2‧

  2‧

  假日早上,教室內沒有開燈,外頭的日光也被種種遮蔽削弱。但陰暗的空間中那樣的日光仍使木製課桌椅的形貌清晰,坐在教室門旁講台上的林惜青亦然。

  這間狹窄的教室是平時沒有使用的閒置空間,惜青與小寧在此處等待其他人來會合。然後,他們將前去採集幾天前小寧在一位色情片演員的指引下,於附近地勢傾斜的闊葉林中找到的生物化石,那是一種名為「魚石螈」的泥盆紀兩棲大魚。而身為化石最初發現者的那位演員也會前來。

  他在看過小寧傳給他的魚石螈化石照片後,聯絡了當地的自然科學博物館中他所認識的人,即要來會合的採集隊伍之一員。然而惜青本人並不是就讀生物學相關科系,只是一個業餘愛好者且與化石的發現無關,卻沒有人要他退開,和他的經驗不一樣。

  在那些過往的經驗中,他也曾有如此刻一樣,因為「留在某處的資格不足夠」而難堪的境況,在那些經驗中,他通常都在最後被趕走了。所以在等待的過程中,他不免感到尷尬。

  坐在座位上的小寧離他所在講台只隔了另一橫列的課桌椅。他看出了惜青的困窘,並在詢問後得知了困窘的原因,而向小寧解釋的惜青進一部自嘲,自己在多數地方似乎都有缺乏資格活著的困境。

  太多時候他其實也沒有打算參與他人的行動,然而「沒有消失的足夠徹底」就已經給他人造成了困擾。這般經驗次數之多,在他看來已可以客觀推定不全然是他人惡意所致,而是也和自己有關。

  但小寧完全認為,那般推論是過於簡化。舉例而言,多少的生物只是依自己的生態過活,其行為全無該被責怪貶低之處,卻也遭受人類的驅趕殺滅,且名稱被用作罵人的詞彙。當然,小寧和惜青都知道彼此皆不認為非人類生物是比人類低賤的,因此這般類比並無冒犯意味。

  說到此,小寧想到,惜青喜愛非人類的生命型式,是因為從它們身上發現與自身處境的共通性嗎?

  「不是。」

  有些害羞的惜青如此回應。正好相反,他喜愛非人類生物是因為感覺到它們和自己、和人類的差異性。

  因各種人類行為而難受的惜青對人類意志與特質感到主觀的不喜愛,卻也沒有意圖將非人類生物視為自己的象徵或所屬之群體,那忽視了自己與那些生物的差異,以及那些生物彼此之間的差異。客觀的區別畢竟存在。

  以科學的方式去觀察、理解那些生物──比如此時生長於在教室的高處角落、吸取在氣窗旁留下痕跡的漏水來營生的附生蕨類,鱗蓋鳳尾蕨(Pteris vittata)……或者是使他們在此會面的魚石螈──視物種、個體為其自身來看待,才是惜青想採取的方式,以此方式,他著迷於那些生物。

  但惜青也補充,即使現在的他並不喜歡以人類的觀點去詮釋非人類生物,但也不會斷定那樣必然不好的。他不認同的是「只在非人類生物具有、或被詮釋成有與人類共通的特質時,才去在乎它們的處境」,因為那只是對鄙視的一種變形而已。

  繁多的生命型式存在,以人類思維以外的方式認知世界,這般超越「視人類為標準生命型式」直覺的現象,使惜青對自身的存續感到些許希望。而這樣的希望只需建立於差異型式共存的可能性之展現(然而人類貶低、殺傷其它生物的行徑越發削弱了這般可能性),而不需將非人生物視為與人類、與自己同質的存在。

  此時,小寧的手機震動了一下,是那位演員傳訊息來,說自己在校門口被認出並擋下來了。校方看來也知道近日他在學校週邊地區工作,恐怕是認為這次他要進學校來拍攝了。

  小寧於是起身走向惜青身邊的教室前門,說自己去帶願憑進來。「願憑」是那位演員的自稱,但既不是本名也不是藝名,是他給因為不熟悉色情片而不知他藝名的小寧用來稱呼自己的一個暱稱,典故不明。

  惜青這才才得知,將要見面的演員是以此名字自稱。因為小寧不知道願憑的藝名,先前的他對會來的是誰沒有預先認知。只見惜青的呼吸停頓,迅速演變成劇烈的驚恐,喘息到近乎要昏厥。

  在疑惑的小寧前,他彈起身衝向講桌,打開桌上筆筒中的大剪刀刺自己的喉嚨。

  剪刀的一片刀刃受阻力滑開,刮過頸部一側。只被疼痛阻攔了瞬間的他又壓緊刀片回抽,割出血漿溢流的傷口,然後摔落似地跌坐回講台地上。

  在他就要繼續割自己時,小寧在他身旁坐了下來。他並不慌張,只是輕柔地用一手的手背放上惜青的側腹,另一隻則托著惜青沒有拿剪刀的那隻手。用頭輕觸惜青的手臂,小寧輕聲說道:

  「你想自殘或自殺的話,你所有的傷口、留下的遺體,我都會幫你處理。」

  惜青的心思被小寧的話語所牽引,使他轉而開始對自身現況的思考,繼而冷靜了下來,慢慢放下了緊抓著剪刀刃部而破皮的手。

  他對小寧解釋,願憑是他的高中同班同學,但他們之間幾乎不曾有過互動。高中時的他並不對願憑有比單純認識來得更多的情感,畢業後,無論是現實中或網路上,兩人也都全無直接的交流。

  惜青對願憑近乎非理性、崇拜的情感,是在他上大學後第一次接觸到願憑演出的色情片開始。差不多在那時,他遭遇了可怕的事,在毀滅生活能力的難受折磨下,他試圖以發洩性慾逃避,持續尋找、觀看著願憑的演出,回想或幻想高中時所認識的他。

  一種可說純粹基於腦中所想而誘發出的情愛、無關乎性慾的「喜歡」在那樣的過程中形成了,其實甚至只是因為對某一件往事的回想而已。

  然而那些情感如今已經淡化、幾乎放下了,因為後續事件而抱持的羞愧則為他所緊抓。儘管對於那件事情,他其實也是有能力放下、不再強迫自己去想的,但他不認為自己有資格那麼做。

  說到此處,惜青起身苦笑著表示不能再讓願憑等了,先去校門接他再說。小寧卻看得出惜青害怕與願憑見面。不停自省、不停強迫自己認知曾犯之過錯的惜青,也會對體會到自身的有害性感到恐懼,卻也不願因而再去連累他人。

  不過,才要走出教室,自己突破了校門的願憑就出現在門口了。被兩人嚇到了一下,願憑馬上就認出了前同學惜青,並驚慌於他脖頸上的傷口。

  惜青強自鎮定,說自己還好。然後他轉身走回教室內,扶著沿途經過的課桌,僵硬地坐到了小寧不久前坐著的位置上。

  不知自己愧疚的願憑擔憂著想帶自己去就醫,讓惜青焦慮苦思起來,手指抓揉著桌面。片刻後,他決定說出自己的過錯,以免願憑在不知情的狀況下,對自己付出了其實會不願付出的友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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